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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进山

第四十二章进山

不一会儿面也用漏勺捞出来,盛了满满一海碗,放在炕桌上,芸香又递上一双筷子,把醋和调好葱花的酱油拿上来,一面在围裙上擦擦手,一面擏揂(jīnyōu,招呼):“吃哇,看放得面坨(黏在一起)了的。急斯马烂(着急)的,也没准备,将就先垫垫肚,明儿再好好张罗!”

“这也挺好了,能吃上白面就等于过年!嫂子也赶紧吃哇。”守忠笑着拿起筷子,拨些菜,调好调料拌匀了,稳稳坐着吃完了面,又夹了两筷子菜,这才轻轻把筷子放下,没改一点斯文样子。

芸香一边自己盛了面一条腿坐在炕沿上吃着,一边悄悄观察小叔子吃饭,见他既不像守义那样急行军似的三两口吃完,也不像公公童掌柜那样吃得汗爬流水(大汗淋漓),还不像自己大大肖掌柜那样端着碗生怕浪费一点,而是吃得这样端正文雅,真可是念过书的人!她这样想着,见守忠放了筷子,又说:“再来一碗吧?男人们吃那一口能行?”

“谢谢嫂子,不吃了。这些天来回折腾的饭也没好好吃,一下吃得太饱,对胃不好。这就行了。”守忠礼貌地道谢。

芸香笑笑也没再让,说:“你们念书人懂得多,你说不吃就不吃。剩的下顿焖面。”

吃完饭收拾了碗筷,正在洗锅时候,李大娘带来她家大小子上来了。她拍拍门推门进来了,见芸香在刷碗,守忠坐在炕上,盯了糊在墙上的几张报纸瞅着看,“噗嗤”一下就笑了,说:“我说大兄弟,真可是个识字的?那墙上的字早就被烟熏的看不真了,看瞅坏眼的!”

芸香忙招呼李大娘坐下,自己赶紧去洗碗。李大娘拉了儿子坐在凳子上,对着守忠说:“你既是老童的兄弟,那我就也叫你声兄弟,看年岁上也不算占了你的便宜。下午已经让人给你大哥捎话了,估计有个三几日就能回来,他们也得再回来进一批皮子去。你就安心在这儿住上几天。另一个,这里院除了小孩子,也没个男的,让你跟你嫂子在一搭也不合适。这不我把我们家大小子领来,他跟你在这厢睡。让你嫂子跟我下去,到我们家跟我睡。”

芸香听了笑着接口:“大娘不上来我也要下去说呢!正说收拾完了就过去,您儿就上来了。正好我也掫搁(收拾)完了,一会儿咱们一起下去。就麻烦大小子跟这儿住几天。”

李家大小子有些不高兴的样子,撅了嘴立在旁边也不说话。守忠见了笑笑,对李大娘说:“我刚才还正想着该怎么办呢?总不能住了一个屋里。谢谢大娘了。麻烦您儿了。”

“麻烦啥?不麻烦!邻居们就得互相照应呢!赶明儿我家来了人,怕是也得挤得他家住呢!”李大娘笑着摆摆手。

守忠笑着看看站在地上的孩子,对他说:“你跟我作伴,我教你识字好不好?”

那男孩不信地看了守忠一眼,问他:“你识字?有钱人才能上起学呢!你穿的跟个讨吃要饭的些的(似的),能有文化?”话还没说完就被他妈大腿上扭了一把,疼得龇牙咧嘴,不敢言语了。

李大娘不好意思地解释:“小孩子不懂得,尽胡说!兄弟甭受制。”

守忠哈哈一笑,摆摆手,说:“不妨事,不妨事!你没听过铁李拐卖膏药(这里借指自己故意打扮的落魄)?专治秃瞎瘸拐!”

李家小子一听来了兴趣,问他:“那他咋不先把一个儿(自己)的瘸腿治好?”

“想听不?”守忠故作玄虚地眯着眼。就见那小子蹬掉鞋,两下蹦上炕,凑到他跟前,急切地说:“你知道?那说说!”

“话说,从前有个神仙,叫铁李拐。为啥叫铁李拐呢?因为……”守忠摇头晃脑地讲起了故事。

见两人在炕上热闹的很,芸香收拾好了碗筷,解下围裙拉了李大娘悄悄出去了,反手把门带上。两人相视一笑,捂着嘴下去了。

这样一连几天,守忠就在给院子里的孩子们讲故事,顺便认几个字中度过了。孩子们看他的眼神也由最初的嘲笑变成了崇拜,每天围在他屁股后头转个不停。这天下午天擦黑(傍晚)的时候,就听外面踢踢踏踏地好像进来许多人,胆小的孩子们吓得都躲进屋里了,胆大的还站在墙边张望。不一会儿月洞门里出现了四五个戴着草帽背着褡裢的男人,一时间各屋里叫“大”,叫“爸”,叫“爹”的孩子们都像出林的小鸟一样扑向自己的父亲。

守义摘了草帽一眼就看见站在院子里的弟弟,忙走过去,微微抬起头看着他,拍拍肩膀,笑着说:“来了?好!”

芸香早就看到了守义,往前跑了两步,又停下来揪揪自己的衣裳,抿了抿鬓角,悄悄背过身擦了下眼角,这才迎上去,接过手里的包袱,说:“回来了?赶快回家,弟兄俩上炕呱嗒。我给割点儿肉去,咱们包饺子。”

守义看看脸红扑扑的媳妇,心里欢喜,点点头说:“去哇!再打点酒,买点熟肉。我们弟兄们年长(时间长)没见了,今儿好好喝一回。”边说边走,推门进了家。看见收拾地齐齐整整的屋子,走时候的冷锅冷灶现在也满是烟火气,有个家的样子了。

芸香放下包袱,拿出掸子又把守义撵出门外给他全身上下掸了一回,又拉进来,把摆好(浸湿后拧干)的毛巾递上去让他擦了脸。接着她把炕火弄着,坐上水(把水壶放在灶里),这才出去。

兄弟俩看着芸香出去,守忠笑着对哥哥说:“可娶了个好嫂子,大哥是个有福的。”

守义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嘿嘿,有福就好。”说完看看守忠,疑惑地问,“你一个儿(自己)来了?兄弟媳妇儿呢?留的归绥了?”

守忠一听,笑也没了,叹了口气,一五一十地把前因后果都跟大哥说了。说完他摇着头叹气说:“大哥,你说我这,在这女人上就走(这么)不顺呢!”

守义掏出一根烟递给老二,给他点上,又给自己点上一根,抽了一口,慢慢吐出一口烟来,这才说:“老二,不是我说你。头回那个就不提了,咱妈做得确实有些不好。可你也不能就去了那种地方(妓院)寻开心,那是好人去的地方?这不里外惹上事了?这日本人占了就祸害人呢!你看看有多少抽大烟赌钱嫖媳妇儿(嫖妓)的?把好人也弄灰(坏)了!虽然这回女人没了,孩子也没了,可也正好离了那灰地市(坏地方)。也不能算一件坏事。下回再要娶的时候,可得慎重,不能信马由缰的了。”

守忠听了虽心里为嫣红辩白:最起码她对我还是挺好的。可这祸事也确实是因她而起,守忠对着大哥点点头,说:“大哥说的对。大哥比我经见的多,往后多提音(提醒,建议)着,我听你的。”

守义听了摆摆手,被烟呛得咳嗽了两声说:“不用不用!你念的书比我多,按道理比我见识远。咱们吃一堑长一智,这回保住了命就是好事,别的你也别多想了。过上一半天,跟着我拿了皮子进山去。”

“好!听大哥的!”守忠看着哥哥用力地点点头。

芸香买了肉回来,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包了饺子,兄弟俩边吃边聊边喝,直到四仰八叉地醉倒在炕上。芸香收拾了这残羹剩饭,费力地把他俩拉得躺正了,盖上被子,悄悄地下去依旧和李大娘睡了。

两天后,这群男人又收拾好包袱准备出发了,守忠也和大哥一起,打扮成皮货商人的样子,把捆好的皮子装在栓在门外的骆驼、骡子和驴身上,牵了往大境门的方向走去。

到了门口盘检的时候,守忠紧张地心慌起来,看见大哥神态自若地走过去,掏出一张通行证来,又悄悄塞了点钱,就大摇大摆地出去了。他不解地问大哥:“咋这么容易就出来了?我还当得盘问一气呢!”

“盘问啥?张市这地市,遍地都是买卖皮子的,盘问谁去?日本人的税重,查的严了,没人跟这儿买了,他敲谁的税去?”旁边一个拉骡子的汉子插嘴。

“差不多。再说这守门的是汉奸伪军,也不想多得罪人,这跟前除了我们,八路、胡子、马贼,啥人都有!他也不想得罪人,要两个钱就完了。”守义把通行证装好,慢慢跟他解释。

一队人拉着牲口,上了元宝山,又一直往东北面走去。到了野外,守忠才发现草已经长了很高了,嫩油油的,远处的草原上星星点点的,好像有人在放牧。青草这样鲜嫩,馋得这些牲口老低下头偷吃,这些个人又是抽又是拽的,可就是不好好走。守义扠着腰站在前面吆喝一声,这些牲口都停下了,忽闪着大眼睛看着他。他甩了下鞭子,说:“你们这些个灰鬼!我看是伺候得桃歪了嘴了(过分了)!再偷吃,都给把嘴套上呀!说好回去给吃麻绳(一种喂牲口的料)呢,咋?不想吃了?”听了他这么说,骆驼先低下了头,骡子“咴咴”地喷了两口气,摆了摆脑袋,可是驴子却还龇了龇牙,竖起耳朵,抬头“嗬儿忽——嗬儿忽——”地叫了两嗓子,这下旁边的一众人笑得打跌,齐骂:“数它灰!”

守义一脸严肃地过去拍了驴子一把,又凑到耳朵跟前悄悄说:“行啦!回去给你再加把料豆!甭出(洋)象了!”这毛驴倒也听话,就了儿(立刻)错了错前蹄,昂首挺胸地往前小跑了。后面骆驼和骡子紧跟了就跑起来,这下一群人又是发足狂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才赶上,就见跑在前面的毛驴原地转着圈儿地撒欢,守义跑上去,拉着脸狠狠屁股上拍了一把,这才挺挺儿的不闹腾了。

这一幕把守忠看得半天没回过神来,旁边刚才插话的汉子笑着拍拍他肩膀,说:“看傻了吧?嘿嘿,这群牲口就听你大哥的,他每天当媳妇儿地掇论(伺候),还跟呱嗒着,病了伺候着。我们都说好亏(幸亏)你嫂子不知道,知道了,那还不得吃醋?”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

守忠听了也是苦笑不得,大哥还有这样奇怪的一面?平时多的话也没有的人,每天都跟牲口呱嗒,真也红火(有趣)!他这样想着,不觉落在队伍后面了,忙往前赶了过去,渐渐走进一片树木茂密的大山深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