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尽管他们也许对人的道德特性持不同观点,但他们的模式都为诊断与情感欲望相关的问题提供了强有力的工具。对欲望和表达借以发挥功能的方式的揭示提供了治疗机遇。就此而言,我们可以将他们的模式都看作一种道德心理学:两者都提供了我们该如何对自己的感情、情绪和欲望作出反应的模式。他们都明白,感情和欲望是人类行为的核心所在。他们都理解,形成我们对情感和欲望的反应是变成一个健康、机能良好的人的重要组成部分。
六、对电影中人物的诊断和治疗
就此而论,我想我们可以为朱家的不同成员提供一些诊断和治疗建议。《饮食男女》中的几乎每个人物都具有允许我们加以分析的充足个性,但在这里,我们将主要解决朱师傅及其三个女儿的问题。每个人物都纠结于最终会改变其生活进程的个人情感问题,但电影里的每种转变也都会改变作为一个整体的家庭的和谐性。因此,每个人物的情感发展都最终是给作为整体的家庭带来平衡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使得家庭单元可正确地发挥功能,成为一种工具,帮助每位家庭成员成长、学习并进入新的关系。家庭单元的另一个选择是保持压抑和令人窒息的氛围,阻止人物成功地过渡到健康的情感关系中。
朱师傅是个鳏夫,是三个待字闺中的女儿的父亲,三个女儿全都住在家里。自从朱师傅的妻子死后,长女家珍便承担起了家倩和家宁的代理母亲的角色。就朱师傅的关系而言,他对锦荣暗怀情愫,后者是朱家的老友,正在打离婚官司。因为离婚尚未完成,朱师傅便无法披露他们的关系或自己的感情,这使他将主要精力都放在对三个女儿的关怀上。正如老温所言,他“压抑得像一只乌龟”:他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他也不想要他拥有的东西。他表达自己情感的能力完全受到了压制,他的欲望得不到满足。每个周日的晚宴是源源不断的烦恼之源。就他的女儿们而言,他担心家珍永远也嫁不出去,与家倩争吵不休,而对家宁则关注最少。尽管如此,他还是对女儿们怀有深切的关怀,只是她们年纪渐长,离家的可能性越来越大,这妨碍了他身为监护人和权威人物的角色。
随着电影的进程,我们看到他将注意力转向对锦荣的女儿珊珊的照顾。要感谢锦荣本人的不善烹饪,朱师傅开始为珊珊做小菜。但由于他天生需要众人的追捧(正如老温所指出的那样),所以他无法节制自己的烹饪。不久他便发现,自己在为珊珊的全班同学准备定制的午餐,这似乎满足了他对烹饪和提供关怀的需求,但他的爱情欲求依旧未得到满足。他与锦荣的关系一直隐而不发,直到电影最后,当锦荣的离婚得以完成、家宁和家珍如今都有了自己成功的爱情关系并从家中搬走后,才得到揭示。直到这最后一刻,朱师傅才终于重新有了味觉,找到了他与家倩间关系的平衡点。因此,朱师傅的问题可以从欲望、表达、礼仪以及将这三种元素带入平衡的过程的角度去加以描述。正如我们将在他的三个女儿身上看到的那样,她们的关系影响了他自身的关系,因为她们的成长和转变为他提供了必要的空间,使他得以为自己的生活作出新的安排。
大女儿家珍受其生活中过多的礼仪的折磨最为直接。当朱太太去世时,家珍承担起了照料妹妹的责任,这导致了她与家倩间的冲突,有时甚至还会与家宁产生冲突。这无助于解决两人之间的长期对抗:家珍从来不被允许做饭,而家倩则可以在厨房里随心所欲地学习。值得注意的是,我们确实从未看到过家珍做饭,她只做清洁,这似乎是环境强加在她身上的角色符号。家珍借着一个失恋和心碎的故事,隐瞒着她在情感发展方面的缺失。我们发现那个故事是假的,她编造它,很有可能是为了制造一个借口,使自己在面对照看两个妹妹的困难时,避免陷入情感纠葛。她似乎也已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在父亲老的时候充当他的看护者,尽管朱师傅暗自希望她能嫁人,离开这个家。
家珍出场的第一个场景是她在乘公共汽车,一面听着唱诗班音乐磁带,这体现了支持宗教实践的礼仪。当周明道作为一种爱情前景出现时(正如排球弹进她的教室那样出其不意),她报以戒备之举。她做梦似地看着周明道骑着摩托车驶过人群。当他真的停下来跟她说话时,她又惊讶得目瞪口呆;她站了一会儿,因为耳机里的音乐而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电影从她的角度呈现出那一经验,即观众也能够听到音乐声,而听不到周明道的话,这巧妙地指明,家珍一直让自己在礼仪中寻求情感的庇护,这使她得以避免情感的互动。
这种防护并非没有原因。家珍的学生通过写假情书来侮辱她的情感,这些情书暗示,她有一个隐秘的爱慕者,而他过于羞涩,无法承认对她的情感。这些信唤起了她的兴致,但当情况表明,周明道并非写信之人时,她小心谨慎地防护着自己。当她终于拥有表达情感的自信时,她经历了剧烈的视觉转变,脱去传统保守的衣着,换上现代职业女性的裙装。在发现那些情书原来是假的时,她经受了脆弱不堪的危机,但周明道解除了那一危机。当她热情地亲吻他时,他先是惊讶得不知所措,幸运的是,这种惊讶转变成了快乐,于是他也回吻了她。这使她表达情感的能力得以恢复,而此能力最终使她在对礼仪和结构的需求之间达到平衡。
老温将家倩说成是她父母的完美融合:固执,任性,傲慢自大,吹毛求疵。实际上,她是一个才华出众、雄心勃勃、热情洋溢的人,似乎拥有书写自己未来的能力。她总是比自己的男同事们都要优秀,却对即将被提升为公司驻阿姆斯特丹的部门主管这件事心存矛盾。她最初关心的似乎只是想从住在同一屋檐下的父亲那里争取自己的空间。她试图购买一幢正在开发的高层建筑中的公寓,但当发现那个房产开发原来是一场骗局时,她失去了积蓄,被迫留下来,与父亲生活在一起。
她被禁止进入父亲的厨房,这使她暗怀怨恨,电影自始至终都表明,她对烹饪乐此不疲,可以像父母那样,以同样精妙的复杂手法烹制大餐。像母亲一样,她热情洋溢,但她的主要情感关系对象是一个画家,他只是利用她来获取性满足,而不是为她提供支持和结构。她的才华浪费在缺乏欣赏她的才华和个性之能力的雷蒙身上。当她表达对禁止进入厨房并失去了童年幸福时光的懊恼时,雷蒙反应轻佻,完全不理解她的脆弱。
李凯似乎是一个更具兼容性的伙伴—才华出众的职场成功人士。然而,当她发现,他可能就是在大学里伤了家珍的心的那个人时,家倩的兴趣变成了探究他的真实本质。当她发现,李凯是无辜的,是家珍在编故事时,她到雷蒙的公寓去寻找安慰,到头来却发现他正在跟另一个女人睡觉。当雷蒙在宣布自己要与情妇结婚的同时,又提出继续他与家倩间的浪漫安排时,她终于彻底对他心生厌恶。雪上加霜的是,他称赞自己未婚妻的做饭手艺,而完全忘却了家倩此前的努力,对此毫不在意。
家庭的压力,与对辨明自己激情的清晰方向的无能为力加在一起,使她仍旧渴望简单地逃离现在的生活。她的挑战是,她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是什么。她才华出众,功成名就,有能力做任何事情,但她需要空间去发现自己的方向。她最终拒绝了升职,留在台北,与家人在一起。这为她的职业抱负与其家庭结构之间提供了某种平衡。这还使她有时间去探索自己的选择,因为她是一个超越了传统角色且有能力做任何想做的事情的人。
家宁表现为理想主义、实用主义和同情怜悯的奇怪混合体。她不能忍受自己同事所玩的约会把戏和操纵。当国伦因瑞秋的诡计所造成的心疼而饱受折磨时,她直截了当地告诉他,真正的爱情不会制造他被迫遭受的那种种要求和伤害。也许两人都苦于缺乏阅历和天真无知,但当他们表达了自己对爱情的想法时,他们变得更加亲密起来。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使他们在情感上结合在一起的时刻却是一个无声无息的时刻,当时,他们站在暗室中,注视着国伦奶奶的照片。国伦对奶奶的同情在照片中得以清楚体现,而家宁通过拿起他的手,表达了她对国伦的同情和怜悯。
他们的关系迅速成长,不久,家珍即向家人宣布,她怀了国伦的孩子。她还帮助解除了缺乏家庭关怀的国伦的孤独。事实上,国伦也从这一转变中有所收益,因为他自己的父母都不在身边;他从存在意义上的心烦意乱且遭抛弃的年少儿子的角色,变成了投身于社会的、负责任的父亲。由于自己家庭的缺失,他现在享受着家宁、一位岳父、一位连襟、三个妻姐妹和一位岳母的陪伴。
七、创造家庭和谐:表达、礼仪和转变
《饮食男女》中秩序的打破和恢复也许是我们在莎士比亚喜剧中所期望看到的。然而,我们看到的不是规定着秩序之本质的伊丽莎白时代的英国社会规范,而是对礼仪、表达和转变的使用。一种新的和谐取代了老的状况,在这种新的和谐中,每个人物都能够表达自己的欲望,拥有可实践其欲望的健康结构,承担起新的角色和责任。家珍克服了自己的强迫性压抑,从而发现了爱、激情和与周明道的伴侣关系。家宁从最小的女儿一跃而成为拥有自己权利的母亲,但她拥有显然充满支持和关怀的家庭,它会在她的转变中助她一臂之力。
对于老朱提出的“食色之外还有什么?”的问题,我认为电影本身即作出了肯定的回答。与和谐及关系的斗争提供了一种美和满足,它们绝非仅仅是欲望的满足。荀子也认为,一旦欲望以一种恰当的方式得到满足,那么人类行为就会按照“天”的活动方式得到功能上的提升。用健康和谐的方式使一个人的欲望得到满足,可提供享受生活的能力。和谐为激情提供了空间和环境,使其能够以健康的方式得以实践,从而导致了丰富充实的经验。在《饮食男女》这个故事快结束的时候,最后的正式晚宴场景与开场时的晚宴场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开始时,朱师傅形单影只地独自制作所有饭菜,女儿们以各种方式疏远了他。在结束时,朱师傅为丰富的关系所环绕。过去的创伤得以曝光,新的关系已经形成,所有人都获准进入自己生活的新阶段。
这指向了这样的一种看法:我们的欲望不仅属于个人,而且是以社会为导向的,通过理解我们思想的社会本质,我们就可以用有利于表达、结构和满足的方式生活。因此,我们在自己情感关系中的表现就如同交响乐中的音乐家们的表现:结构和情感变得完整合一,以便营造一种完美的体验。这并不意味着一种可为所有问题提供最终解决方案的经验,而是意味着:它会以创造意义的整体性的方式将一个人生活中的所有元素都结合起来,这种意义的整体性会将音乐的各种曲调整合在一起,使之成为一幅声音的织锦画,或是将各种调料相混合,使之成为一场丰富的盛宴;或是使个性相互作用,在充满扶持和关怀的环境中,创造个人成长和转变的新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