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从四种萌芽的角度去看待这些伦理倾向,这些倾向都是普遍性的,会随着我们从伦理的存在向道德的主体转变的成长和发展过程而变得具体起来。他将这些道德概念称为“仁”、“礼”、“义”和“智”。“仁”指仁慈怜悯,在我们与君、父母、兄弟、配偶和朋友的(主要)关系中得到体现。它也许是孟子哲学中最为基础的概念,可将其他所有概念结合在一起,而且孟子认为,它在那些即刻的而非延缓的关系中占据着更突出的位置。因此,我们可以说,它在朋友关系中最为普遍,而朋友关系在几个重要关系的层次中处于几乎垫底的位置上。我们应当看到,这与科维诺哲学有异曲同工之处。“礼”关乎礼仪和仪式,要求人们要举止合宜,显示对他人尊重。“义”关乎正当性、价值观和态度;它源于我们内心的羞耻感和对免于耻辱的渴望。最后,“智”指智慧,以及判断力。它有助于我们接受“礼”和“义”,并将它们恰当地整合进我们的生活之中,因为有时,社会礼仪和社会价值观需要根据语境来加以评估。孟子解释了伦理之存在是如何变成这四个概念中的道德之主体的。
孟子的伦理倾向以及定义它们的道德概念揭示出,在个体和社会之间存在一种微妙的平衡,在四种道德概念之间也存在着一种流动关系。在西方思想之中,如在基督教二元论中,道德主体是与伦理存在相隔离的,与此不同,在孟子思想中,我们始终是伦理的存在。接受和适应是孟子哲学的关键。他认为社会需要接受个体内心的善,而个体则需要接受来自社会的援助之手。他对于主体与世界间的关系的看法与康德有关伦理和道德间的差异的看法相类似。然而,在康德看来,先验的理想主义与有原则的人联系在一起;在孟子看来,人内心的某些天性将伦理与道德联系了起来:四种萌芽为人类奠定了基础,需要随时间加以哺育和培养。这种成长并非从坏到好的成长,也不是从前俄狄浦斯(pre-Oedipal)到俄狄浦斯(Oedipal)的成长,因为我们具有本能的和天生的道德感。孟子的人性观是语境性的而非概念性的,其结果是,耐心、延缓和道德判断都被整合进了他的哲学之中。
五、科维诺的立场:同性恋与伦理学
孟子哲学与科维诺哲学间的一个明显差异在于,他们看待人与社会间关系的角度有所不同。孟子关注的是社会礼仪和行为的维护,与之不同,科维诺关注的是身份认同的形成,特别是性别身份认同的形成。这在科维诺有关婚姻的看法中最为明显。他强调了我们对性别的态度如何与我们对婚姻的态度相互缠绕,认为存在这样一种暗示性的假设:结婚意味着受到约束,而不结婚意味着不受约束。也就是说,他认为,一种错误的二分法:
要么将异性恋婚姻放在一头,要么将无约束的自私自利放在另一头。正如我已说过的,这种二分法源于一种错误的人性观。人类并非只有自私的一面,所以他们不必屈从于压力结婚,从而使他们免于自我主义和个人主义。父母和朋友之爱像自爱一样自发自觉。一个无法在他人的快乐中发现快乐的人不是个典型的人类样本,而是一个反社会的怪物。
他认为,婚姻是一个宝贵的机制,但应当将之视为一套有意义的指导准则,而非一种社会控制形式。因此,他更多地强调个人自治而非社会等级制度—选择结婚与否的权利,而不管社会的是非之论。乍看起来,似乎科维诺的西方立场与居于孟子哲学核心位置的“仁”、“礼”、“义”、“智”间的关系是截然对立的。确实,两者间的差异似乎说明了那种经典的东西方冲突:一方是传统儒家伦理,一方是根植于自治以及自愿的知会同意的当代西方观点。
如果说科维诺对个人自治的强调可以被视为孟子对社会等级秩序的强调的反面,那么他就不会在将伦理看作一种先验存在的反经验论观点方面与孟子持相同看法。他认为,说性行为是同性恋者的身份认同是一件很怪的事情,因为“同性恋关系与异性恋关系一样,包括数不胜数的性以外的行为:电影约会,海滩上的长时间漫步,在家中的安静夜晚,以及大量尘世的‘或好或坏的’东西”。科维诺认为,在同性恋身份认同的建构中,多样性和语境与进行性行为的方式一样重要。他还认为,将身份认同与行为等同起来是奇怪的,因为“同性恋者的身份认同通常都与同性恋社群相联系,而在这个社群中,绝大多数的关系与性无关”。科维诺的主要观点是,性别对伦理的依赖恰如其对性行为本身的依赖。“在某种程度上,我的性行为与我的亲密与孤独、骄傲与羞耻、强大与脆弱、欢乐与失落—所有深刻的人类情感—之经验密切相关。”他此处的观点与孟子并非不同:意义和语境似乎在性别身份认同的建构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他认为,尽管存在涉及性别角色的清晰角色,但我们不能将之视为一成不变的。相反,它们都深受道德的影响。像孟子一样,科维诺相信,我们应当认为人性本善,只是需要某些引导,虽然礼仪非常重要,但它们需要被放置在语境之中去考虑。
科维诺的首要关注点是同性恋的道德性质。他没有像雅克·拉康(Jacques?Lacan,1901-1981)有可能的那样,将同性恋视为一种男性中心主义的症状,同时希望我们看到,定义着人类(同性恋者和异性恋者)的是我们作出道德判断的直觉能力,而非我们的欲望被引向它的那种非本质的性别形式。在《为什么汤米和吉姆不应有性行为?为同性恋一辩》(Why?Shouldn’t?Tommy?and?Jim?
Have?Sex??A?Defense?of?Homosexuality)一文中,他解构了认为同性恋不道德的观点。他列出六条被反同性恋者常常提及以破坏其合法性的假定的道德论点。就“同性之性是非自然的”这第一条声明,科维诺指出,人类推崇的许多事情都是非自然的,如服装、房屋、药品和政府。他还说,许多人们憎恶的东西是自然的,如疾病、痛苦和死亡。就“非自然的或反常的东西是非自然的”这第二条声明,他提及这样一个事实:相对而言,很少有人会阅读梵文、弹曼陀林、喂养山羊,或可左右开弓,但它们并没有仅仅因为其缺乏频繁性而就是不道德的。在引用反同性恋的拉姆塞专题讨论会(Ramsay?Colloquium)上发言时,他说:“一种行为之统计频率并不能决定其道德状态。”
就“其他动物不实施的行为是非自然的”这第三条声明,科维诺提到了安妮·珀金斯(Anne?Perkins)有关雄性同性恋绵羊的研究,以及乔治(George)和莫利·亨特(Molly?Hunt)有关雌性同性恋海鸥的研究,认为有些动物确实形成了同性配偶。他评论说,动物也不会做饭、刷牙、进行宗教崇拜或上大学。就“不是从内心欲望出发的东西是非自然的”这第四条声明,他将认为同性恋是自然的和生物性的观点与认为同性恋是一种生活方式的选择的观点进行了对照,说他两个观点都同意,但哪个观点都不支持。一方面,说同性恋是一种生活方式的选择在某种程度上是正确的,因为在我们的欲望中,不可避免地存在选择因素。另一方面,说同性恋是自然的和生物性的,并不意味着它本性良善,以及所有的同性恋都是好的。无论哪种情况都无法决定同性恋的道德与否。就“违反一种器官之首要功用的东西是非自然的”这第五条声明,他评论说,我们的许多器官都有多种功用。例如,我们的嘴可用来说话、吃东西、呼吸、舔邮票、嚼口香糖,以及亲吻男人和女人。就“令人恶心或具有进攻性的东西是非自然的”这最后一条声明,他评论说,许多在道德上中立的行为,如抓蛇、啃指甲、验尸和打扫厕所,都会让人们感到恶心。科维诺对同性恋是非自然的因而是非道德的观点的结论是,“最好表述为一种审美判断,而非道德判断”。他对性别差异和性的平衡观点揭示了其哲学的许多方面,他鼓励我们依照意义(伦理,道德)而非形式(形象,语言)去阐释性。科维诺最后提议,我们可以从两个人间的伦理关系的角度去看待同性恋。
六、有所扭曲的东方人
西方以个人自治为前提的价值体系与为社会等级秩序所支撑的东方价值体系之间的差异在《断背山》中通过恩尼斯和杰克间的关系得以戏剧化。他们的关系让我们想起了孟子思想中存在于朋友之间的深刻的“仁”的感觉。巴格尔认为,恩尼斯和杰克之所以会认同彼此,是因为他们都被相似的社会约束—即同性恋关系的非法性和社会污名—所孤立,而在他们偶而的会面中,他们“发现了一种同性恋者的生存方式”。然而,他们的关系中存在张力和对立面,他们对成为同性恋者的态度也有惊人的不同。在恩尼斯看来,社会和道德是相互依存的。他全面地阐释自己的生活,将自己视为一个群体中的主体,一个具有身体欲望的性别个体。可是,杰克则看到了个人与社会、主体与个人、社会与性别之间的不同。独立、财富、地位和外表(或形式)在杰克的生活中具有优先权,而家庭、文明、工作和人际关系是恩尼斯生活的重头戏。你可以说,恩尼斯关注的是观察等级秩序,遵循“义”和“礼”,坚持涉及社会关系的重要规则。相反,你也可以说,杰克觉得受到了严格的性别和受尊重的角色的压迫,致力于轻视等级规则。我们为杰克欢呼,他试图挣脱这些角色的镣铐,对于他而言,这些角色是对其个人自治和自由的压制,而非使之语境化。不过,我们时常可以觉察,在杰克的自我意识的、西方的个人主义之下,可能存在隐约的、消费主义的权利感,而这其实并非李安所要强调的。另一方面,恩尼斯似乎理解,他必须成为一个非西方人才能生存—耐心,迟缓和容忍是非西方的(和古怪的)品质,它们存在于他的生活中心。他过着一种简单朴实的生活,在这样的生活中,事物、形象和形式不像它们在杰克的生活中那样无所不在。杰克以男妓的形式寻找男性同伴,随后,致命的是,选择了一个错误的人。似乎杰克比恩尼斯更需要性满足,但对恩尼斯而言,他们的关系更深切,也更深刻。
正是在恩尼斯这个人物身上,孟子哲学与科维诺哲学汇聚在了一起:他代表着一种使人惊愕的性欲观,它与社会和深层的道德密切相关。通过恩尼斯,李安赋予了我们一种感觉:如何从“仁”的角度—从语境、文明和道德的角度—去看待性。与恩尼斯不同,杰克似乎不愿意接受一种他的性在其中得到培养的延迟满足的生活。它不在他的生活中心,而始终处于背景之中,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获得深度和品质。当杰克向恩尼斯坦白说,他曾在其他地方寻求同性之爱后,恩尼斯的哭泣真的非常打动人心,你会产生这样一种感觉:杰克的行为代表着对恩尼斯哲学的抵制。通过恩尼斯,李安似乎在发问:为什么满足感需要是经常性的和即刻的,为什么性不能加以培养,并得到一以贯之的刈剪和发展。
七、面具、伦理与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