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获邀参加香港每年举办的文学节,于是去了一趟香港。文学节的活动持续了两个星期,但考虑到先前既定的行程,我只能停留四天三夜。
这是我第二次去香港,第一次是在两年前,和几个朋友同行。
这次我从机场搭乘机场快线前往市中心,窗外一片辽阔的海面,当远方的高楼映入眼帘时,感动油然而生,我不禁在心中暗呼:“哇,来到香港了。”回想起第一次造访香港时,也同样曾被这幻影般的景色所迷惑。
整体来说,香港的街景给人细长的感觉。所有建筑都朝天空发展,比其他城市都要来得人工。大约十年前,机场就位于这些细长型高楼的正中央。机师必须有相当高水平的技术,驾驶飞机穿过高楼之间降落。当时,我曾在香港转机前往越南,见识到飞机几乎紧贴着高楼飞行的技术。这种机场实属罕见,这种飞行经验也是前所未有。当时我对于那次几近鲁莽的降落,心中只感到万分恐惧。现在那座机场已不复存在,我反而庆幸自己曾经体验过。
抵达香港已过午时,由于当天没有任何行程,我把行李放到饭店之后,马上就出去转转。没走几分钟,两年前的记忆便慢慢涌上心头。我一边走一边与记忆中的印象对照,发现那栋建筑物不见了、这里盖了新大楼等等,抵达香港还不到一个小时,就觉得自己很自然地融入其中。不,准确地说,并不是我融入其中,而是这个城市包容我、将我融入其中。香港就是这样的一个城市,它总是毫无条件地包容旅人等外来者。
无论是香港岛的中环、铜锣湾,或九龙的旺角、尖沙咀,只要逛个一天,就能实际感受到香港这地方的特殊性。像是店铺多到不正常的地步,而且各种店铺鱼龙混杂、齐聚一堂。时髦的首饰店、开了五十年的杂货小摊、日本饼干店、挤满当地人的粥铺、摆着许多我不认识的水果的果汁吧、星巴克等等,完全毫无冲突地共处。虽然亚洲大部分的城市都有这种店铺过于泛滥的情况,但香港最特别的是,名牌店多到不可思议,而且还混杂于贩卖生活必需品的店铺当中。
香港岛有许多新商场,每个规模都大到令人咋舌,好似在举办一场名牌博览会,包括香奈儿、路易威登、芬迪、普拉达、缪缪、博柏利、吉尔·桑达。有趣的是,商场楼层分类毫无系统可言,此外也看得到万宝龙、巴卡莱特等非服饰品牌混杂于其中。在日本,百货公司会区分男装、女装、二十岁群体、三十至四十岁群体等不同类别的楼层。可是香港的商场不来这套,只管把各个名牌收集在一起,形成一碗大杂烩,十分有趣。每个商场都有人潮,不只观光客,也有当地人。不过只要跨出名牌博览会的商场一步,便可看到不同的光景,譬如张着帆布棚顶的小摊街。在玻璃帷幕的名牌商场大楼对面,可能是另一栋也不逊色的时髦大楼,但卖的却是便宜许多的服饰。奢侈品与便宜货、真货与赝品,毫无冲突地共处共存。
另外,在受英国殖民统治时期传入的价值观或建筑样式,以及原本就存在于当地的大陆式街景或习惯,加上时下崭新的、如洪水般袭来的日本文化,还有当地居民开的美式风格商店,或是欧美的潮流品味等等,和谐地交错融合。在这个地狭人稠的城市里,各种商店挤在一起,不分优劣,不分美丑,什么都有,什么都不奇怪。理所当然地,这个城市也能轻易接纳旅人,因为旅人也是这城市的构成要素之一。
这次的短暂停留让我发现,原来有这么多外国人住在这里。文学节的志愿者几乎都是欧美人士,他们在因缘际会下移居到这里。中环苏豪区的酒吧就是这些外国人的大本营,同样也是以欧美人居多。有一次我在酒吧外的吸烟区和一位大叔聊了一会儿,他是芬兰人,住在香港已经二十年。另外还认识了一位住了三年的英国人。印象中,被公司调派赴任的并不多,绝大多数都是自己想来,在这里找到工作才留下来的。我想他们都是被这个城市所吸引吧。
在这里,每个人都是外来者,而这个城市并不排斥外来者,它宽容地提供栖身之所。这些国外来的移居者尝到被吞噬的快感,同时也获得找到容身之处的安心感。我了解这种感觉,因为虽然这只是我第二次造访香港,却开始认真思考移居的可能性。过去,就算再怎么喜欢的地方, 都很难让我产生移居的念头。
香港岛有许多设计崭新独特的高楼,而搭乘天星渡轮抵达的九龙半岛,也不乏兴建中的高楼群,但氛围就是不太一样,透着一股浓厚的怀旧风情。伸出车道的店铺招牌比香港岛多,也更夸张。我没看过九龙半岛的九龙城,很后悔没在九龙城拆除前走访香港一趟,现在只能凭借照片想象。九龙城层层叠叠,宛如自体繁殖,展现出异样的姿态,好比香港的缩影。它接纳包容一切,使之并存,百花齐放,蕴含着不可言喻的能量。现在此处已经改建成公园,这个建在九龙城遗迹的公园,想必规划完善,令人感到有些惋惜,反而提不起劲去瞧瞧。
话说这次最让我感动的,居然是大楼的工地现场。两年前我没注意到,香港盖大楼不用钢管脚手架,而是用最原始的竹子。工人巧妙地搭好竹子脚手架,身手矫捷地攀上爬下。如果是盖平房或一两层的建筑,我还能理解,但是六十层的高楼大厦,甚至连大商场都是借助竹子脚手架盖起来的。据说香港最高的建筑物有八十八层楼高,当初那栋建筑也是借助竹子脚手架盖起来的,实在太神奇了。实际上,所有得抬头仰望的施工中的高楼,施工现场全部都被竹子围了起来。走在香港的街道上,只要稍加留心,就看得到这种景色,让我心中不禁小小感动,赞叹高楼大厦也是人盖出来的呀。这几十年来,香港的变化日新月异,但这竹子脚手架的传统应该永远都不会改变,一想到这里,就莫名地感到安心。
回国后,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了解香港这个地方。某天,我读到一本书,书名是《同甘共苦:为什么在680万人口的香港,可以卖出800万个国际品牌电饭锅?》。如同副标题所述,这是一本分析国际品牌电饭锅为何如此畅销的书。除此之外,它也是香港这座城市的现代史、风俗史、民众性格研究报告和经济史,多方面地介绍了香港的特色。这本书解答了我最初的疑惑──香港为什么会是香港?──为什么街上有那么多招牌?为什么名牌店那么多?为什么外国人都留下来?为什么挤成那样还能持续发展?为什么能同时接受欧美、日本、中国文化,却不致迷失,同时保留了自己的本质?这本书完全解答了我的疑惑。
无论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或是现在住在香港的朋友,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香港人喜欢钱,所有的价值判断都以钱为基准。”一位住在香港的美国女生说:“如果有一场莫奈的画展,它的宣传广告上不会写莫奈的哪幅杰作来港,而是强调可以看到价值几亿元的画作!”实在有点另类。不过看了这本书,就会了解香港人绝对不是单纯地金钱至上。对他们来说,变成有钱人并不代表成功;而是变成有钱人之后,如何回馈给社会才是真正的成功。实际上,许多大学的建筑物都会冠上捐款人的名字。连我参加的文学节,赞助厂商也不是出版社,而是金融公司等一般企业。
香港被称为city of survivors──它是一个杀出重围、适者生存的地方。即使不断地进化发展,它依旧保留着人情温暖,才能让每个人待下来。只有历经重重困难、渡过一关又一关的人才知道,所谓的生存之道并非排挤别人,唯有和他人携手、彼此互助,才是存活的不二法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