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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朱生豪致宋清如(1)

【人物简介】

朱生豪(1912年2月2日-1944年12月26日),原名朱文森,浙江嘉兴人。是中国翻译莎士比亚作品较早和最多的一人,译文质量和风格卓具特色,为国内外莎士比亚研究者所公认。1929年入杭州之江大学,先后在中国文学系和英文系学习,并成为“之江诗社”首领。1933年入上海世界书局任编辑,参加《英汉四用辞典》的编纂工作,同时在报刊上发表散文、小品文等作品。1936年开始翻译莎士比亚剧作,先后翻译莎士比亚喜剧、悲剧、史剧、杂剧共31种,建国前出版27种。197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以来译为主体,出版了《莎士比亚全集》。

宋清如,江苏常熟人,1942年5月1日与宋清如在上海结婚。

【书信内容】

(一)

宋:

才板着脸孔带着冲动写给你一封信,读了轻松的来书,又使我的心弛放了下来。叫他们拿给你看的那信已经看到?有些可笑吧,还是生气?实在是,近来心里很受到些气闷,比如说有人以为我不应该和你交往之类。而两个多月来的离群索居的生活,使我脱离了一向沉迷着的感伤的情绪的氛围,有着静味一切的机会,也确使我对过去的梦发生厌弃,而有努力做人的意思。

我真希望你是个男孩子,就这一年匆匆的相聚,彼此也真太拘束得苦。我只希望把你当作自己弟弟一样亲爱,论年岁我不比你大什么,忧患比你经得多,人生的经验不见比你丰富什么,但就自己所有的学问,几年来冷静的观察与思索,以及早人世诸点上,也许确能做一个对你有一点益处的朋友,不只是一个温柔的好男子而已。

对于你,我希望你能锻炼自己,成为一个坚强的人,不要甘心做一个女人(你不会甘心于平凡,这是我相信的),总得从重重的桎梏里把自己的心灵解放出来,时时有毁灭破旧的一切的勇气(如其有一天你觉得我对于你已太无用处,尽可以一脚踢开我,我不会怨你半分),耐得了苦,受得住人家的讥笑与轻蔑,不要有什么小姐式的感伤,只时时向未来睁开你的慧眼,也不用担心什么恐惧什么,努力使自己身体感情各方面都坚强起来,我将永远是你的可以信托的好朋友,信得过我吗?

也许真会有那么海阔天空的一天,我们大家都梦想着的一天!我们不都是自由的渴慕者吗?为了你,我也有走向光明的热望,世界不会于我太寂寞。来信与诗,都使我快活。每回你信来,往往怀着感激的心情不只是欢喜而已。诗以较高的标准批评起来,当然不算顶好,但以你的旧诗的学力而言,是很可以满意的了。第一首一、二两字平仄略不顺,不大要紧,第二句固是好句子,但蹈袭我的句子太甚,把犹袭二字改为空扑吧。三四句平顺无疵。

总观四句,咯欠呼应,天上人间句略嫩,听之,此诗改为:霞落遥山黯淡烟,残香空扑采莲船,晚凉新月人归去,天上人间来许圆两人字重复,因此读来觉不顺口。倘把人归去的人改为郎字,却是一首轻倩的民歌。也许你会嫌太佻,但末句本不庄,故前面的人字不能改为君字。

第二首全体妥。糜字用得新,也许你用时是无意的。第三首第二句微波漪涟重复,漪字平仄不叶,第四句万般往事俗,改为年年心事即佳。无端明月又重圃,波面流晶漾细涟,如此溪山浑若梦,年年心事逐轻烟。

三首诗情调轻灵得很,虽然还少新意,不愧是我的高足,我该自傲不是?前次绝句二十首之后,又做了十一首,没有给你看。前面几首较好:春水桥头细柳魂,绿芜园内鹧鸪痕,蜀葵花落黄峰静,燕子搂深白日昏。倚剑朗吟卍字栏,晚禽红树北梦残,何当跃马横戈去,易水萧萧芦叶残。半臂晕红侧笑嫣,绿时时掀采莲船,莲魂依魂花依色,蛙唱满湖莲叶圆。迟雪冲寒鹤羽毵,偶尔解渴落茅庵,红梅白梅相对冷,小尼洗砚蹲寒潭。略有宋诗调子,第三四两首都故作拗句。又第九首:秋花消瘦春花肥,一样风烟雨露霏,萧郎吟断数根须,懊恼花前白袷衣。

第十一首:燕子轻狂蝴蝶憨,满园花舞一天蓝。仙人年幼翅如玉,笑澈银铃酡颜酣。则是我诗里特有的童话似的情调。天凉气静,愿安心读书。好好保重。

朱朱

1933年秋23夜

(二)

时间过得却快,现在3点半钟了。好友,我对你只有感激的欢慰和祝福的诚挚。几天的希望,换得一整天的相聚的愉快,虽而今遗留给我的只是无穷的怅惆,我已十分满足。我不欲再留恋于此,已定坐7点15分快车,一个人悄悄地离校。我知道这次我不该来,在外边轻易引不起任何的感伤,一到此便轻轻拨起了无可奈何的恋旧之思。这是我自寻烦恼,你不用为我不安(老鼠爬到身上来)。这环境于我不适,我宁愿回到嚣尘的沪上。望就给信我(老鼠爬到头上)。

我不能眷恋已往的陈骸,只寄希望干将来,总有一天,生活会对于我不复是难堪的dr-udgery(苦役)。我十分弱,但我有求强的意志,寂寞常是啮着我,唯你能给我感奋。

不多写,你全明白我。现在我走了,我握你的手

1933年11月2日晨4时

(三)

清如:

我知道你不爱见我,但不曾想到你要逃避我,我只是你一个平常的朋友,没有要使你不安或怅惘的理由。见一见你,我认为或者是尚可容许的我的仅余的权利,当然我也辨不出是悲是喜,但我总不能抑制着不来看你,即使自己也知道是多事。倘使我的必须是被剥夺去一切人生的乐趣,永远在沙漠中的命运,必须永远不再看见一面亲爱的人,那么我等候你的吩咐,我希望那会使你不感到不安。

我不要休息,也不能休息。有钱的人,休息的意义是享福,可以把身体养得胖些;对于我们这种准无产阶级者,休息的意义是受难,也许是挨饿。我相信我更需要的是一些鼓舞,一点给人勇气的希望。我太缺少一切少年人应该有的热情。

在你母亲的身旁,不要想到我,我不要损害你神圣的快乐。为你祝福。

1934年1月19日

(四)

清如:

气好了吧?即使不是向我生气,我也很怕。什么委曲大概你不肯向我说。虽我很愿知道。我心里很苦,很抑郁,很气而又不知要气谁。很委屈而不知委屈从何而来。很寂寞,生活的孤独并非寂寞,而灵魂的孤独无助才是寂寞。我很懂得寂寞之来,有时会因与最好的朋友相对而加甚。实际人与朋友之间,即使最知己的,也隔有甚远的途程,最多只能如日月之相望,而要走到月亮里去总不可能。所以一切的友谊都是徒劳的,至多只能与人由感觉所生的相当的安慰,远非实际的。所谓爱尽是对影子的追求,而根本并无此物。人间的荒漠是具有必然性的,只有苦于感情的人才不能不恃憧憬而生存。

愿你快乐,虽我的祝福也许是无力而无用的。

汝友

(五)

你简直是残忍,一天难挨过似一天,今天我卜过仍不会有你的信来。如果到30岁我还是这样没出息,我真非自杀不可。所谓有出息不是指赚三百块钱一月,有地位有名声这些,常常听到人赞叹地或感慨他说,“什么人什么人现在很得法了”,我就不眼红那种得法,我只要能自己觉得并不无聊就够了。像现在的样子,真令人丧气。读书时代自己还有点自信和骄矜,而今这些都没有了,自己讨厌自己的平凡卑俗,正如讨厌别人的平凡卑俗一样,趣味变得低级了,感觉也变滞钝了。从前可以凭着半生不熟的英文读最艰涩的Browning的长诗,而得到无限的感奋,现在见了诗便头痛,反之有时看到了那些傻又蠢气的电影,倒要流流眼泪,那时我便要骂我自己“你看看你这个无聊的家伙,有什么好使你感动的呢,那些无灵魂的机械式的表演?”真的我并不曾感动,然而我却感动了。一个人可以和妻子离婚,但永远不能和自己脱离关系,我是多么讨厌和这个无聊的东西天天住在一个躯壳里!

如果我想逃到你的身边,他仍然紧跟着我,因此我甚至不敢来看你,因为不愿带着他来看你。我多么想回到我们在一处作诗(不管是多么幼稚)的“古时候”,我一生中只有那一年是真的快乐,真的满足,满足自己也满足世界,除了太过渺茫了的我的童年,那还是太古以前的事,几乎是不复能记忆了。你知道火炉会使人脸孔变惨白,但你不知道人即使在火炉旁也会冻死的,如果有人不理他。杭州已下雪了,这里只有雨,那种把人灵魂沾满了泥泞的雨。冬天唯一的好处是没有臭虫,夜里可以做梦,虽然我的梦也生了锈了。

(六)

DarlingBoy: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处说起。第一你说我是不是个好孩子,一到上海,连两三点钟都不放弃,寓所也没去,就坐在办公室里了。这简直不像是从前爱好逃学旷课的我了,是不是?事实是,下车时1点钟,因为车站离家大远,天又在临下阵头雨之际,便在北四川路广东店里吃了饭并躲雨,而且吃冰淇淋。雨下个不停,很心焦,看看稍小些,便叫黄包车回泵。可是路上又大落特落起来,车篷遮不住迎面的雨,把手帕覆在脸上,房屋树木街道部在一片白濛濛中去,像一个小孩子似的,衷心感到喜悦(这是因为我与雨极有缘份的缘故,我的诗中不是常说雨吗?)。本来在汽车中我一路像受着极大的委屈似的,几回滴下泪来,可是一到上海,心里想着毕竟你是待我好的,这次来游也似乎很快乐,便十分高兴起来。——车过了书局门口,忽然转计想就在这里停下吧.因此就停下了。

为着礼貌的缘故,但同时也确是出自衷心的容我先道谢你们的招待。你家里的人都好,我想你母亲一定非常好,你的弟弟给我的直接印象,比之你以前来信中所说及的所给我的印象好得多。

唉,我先说什么呢?我预备在此信中把此时的感想,当时欲向你说,因当着别人而讲不出来的话,实际还元宁是当时的未形成语言的思想,以及一切的一切,都一起写下来。明明见了面而不说话,一定要分手之后再像个健谈者那样絮絮叨叨起来,自然有些反乎常情,然而有什么办法呢?我一点不会说话!你对别人有许多话说,对我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又有什么办法呢?横竖我们会少离多,上帝(魔鬼也好)要是允许给我一支生花妙笔,比之单会说话不会动笔也许确要好得多,无如我的笔并不能表达出我所有的感情思想来何?但无论如何,靠着我们这两张嘴决不能使我们谅解而成为朋友,然则能有今日这一天,我能在你宝贵的心中占着一个位置(即使是怎样卑微的位置都好),这支笔岂不该值千万个吻?我真想把从前写过给你的信的旧笔尖都宝藏起来,我知道每一个甲过的笔尖都曾为我作过如此无价的服务。

最初,我想放在信的发端上说的,是说你惜给我的不是两块钱而是十块钱这一回事是绝大的错误,当我一发现这,我简直有些生气,我想一回到上海之后,但立刻把我所不需要的八块钱寄还给你,说这种方面的你的好意非我所乐意接受,那只能使我感到卑辱。如果我所需要的是要那么多,为什么我不能便向你告借那么多呢?如果我不需要那么多,你给我不需要的东西做什么呢?如果我这样,你会不会嫌我作意乖僻?我想我总不该反而嫌怪起你的好意(即使这样的好意我不欢迎)来而使你懊恼,因此暂时保存着尽力不把它动用(虽然饭店里已兑碎了一块,那我想象是你请我的客,因此吃得很有味),以后尽早还你。本来这月的用途已细心计划好,因为这次突然的决心,又不知道车费竟是那么贵。所以短绌了些,便除非必要,我总不愿欠人家一块钱,即使(尤其)是最好的朋友;这个“好”脾气愿你了解我。你要不要知道我此刻的全部财产?自从父亲死了之后,家里当然绝没有什么收入,祖产是有限得可怜,仅有一所不算小的房子,一部分自居,一部分分租给三家人家和一爿油行,但因地僻租不起钱,一年统共不过三百来块钱,全部充作家中伙食和祭祀之用,我们弟兄们都是绝不动用分文的。母亲的千把块钱私蓄一直维持我从中学到大学,到毕业为止计用空了百把块钱;兄弟的求学则赖着应归他承袭的叔祖名下一注小小的遗产。此刻我已不欠债,有二百几十块钱积蓄,由表姊执管着,我知道我自己绝对用不着这些钱,不过作为交代而已。如果兄弟读书的钱不足的话,可以补济补济,自己则全然把它看作不是自己的钱一样。除了这,那么此刻公司方面欠我稿费百元,月薪四十三元,我欠饭钱未忖的十二元,此外别人向我借去的约五六十元,我不希望他们还了。这些都不算,则我此刻有现金$7.25,欠宋清如名下$10.00,计全部财产为$-2.75。你想我是不是个unprac-tical的人?

话一离题,便分开了心,莫名其妙他说了这些不相干的话。我说,这回到常熟来我很有点感到寂寞,最颓丧的是令弟同我上茶馆去坐的那我也不知多少时候,那时我真是Iiter-ally(简直、完全)一言不发(希望他原谅我性子的怪僻),坐着怨恨着时间的浪费。昨晚你们的谈天,我一部分听着,一部分因为讲的全是我所不知道的人们,又不全听得明白,邵使听着也不能发生兴趣,因此听见的只是声音而不是言语,很使我奇怪人们会有这么多的non-sense(废话)爱谈这个人那个人的平凡琐事。但无论如何,自己难得插身在这一种环境里,确也感到有些魅力,因为虽然我不能感到和你心灵上的交流,如同仅是两人在一起时所感到的那样,但我还能在神秘的夜色中瞻望你的姿态,聆听你的笑语,虽然有时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但我以得听见你的声音为满足,因为如果音乐是比诗更好,那么声音确实比言语更好,也许你所说的是全无意思的话,但你的语声可以在我的心上绘出你的神态来。半悲半喜的心情,觉得去睡觉是一件很不情愿的事,因为那时自己所能感触到的,就只有自己的饥渴的寂寞的灵魂了。after怨恨自己不身为女人(为着你的缘故,我宁愿作如此的牺牲,自己一向而且仍然是有些看不起女人的),因为异性的朋友是如此之不痛快多拘束,尽管在不见面时在想象中忘记了你是女人,我是男人,纯情地在无垢的友情中亲密地共哭共笑,称呼着亲爱的名字,然而会面之后,你便立刻变成了宋小姐,我便立刻变成了朱先生,我们中间不能不守着若干的距离,这种全然是魔鬼的工作。当初造了亚当又造夏娃的家伙,除了魔鬼没有第二个人,因为作这样恶作剧的,决不能称之为上帝。——之后,我便想:人们的饥渴是存在于他们的灵魂内里,而引起这种饥渴来,使人们明白地感到苦恼,Otherwisehiddenandunfelt(相反,在隐而不觉时)的,是所谓幸福,凡幸福没有终极的止境,因此幸福愈大则饥渴愈甚。因是我在心里说:因为我是如此深爱你,所以让我们(我宁愿)永远维持着我们平淡的友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