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梦幻人生
2653200000012

第12章 生不逢辰(1)

挡不住志轩的软缠硬磨,正云在一千个不愿意的情况下还是又怀孕了。

此时她已心力交瘁,疲惫万分。更让人忧心忡忡的是万一怀上的是个女儿,不是让丈夫失望吗?一想到他信誓旦旦的样子,一旦达不到目的,还会高兴得起来吗?全家人也休想看到他的好脸色,休想过上安生日子。

转念一想,儿女本就是难以请进门的客,不管是男是女都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如果是个女儿更是母亲的贴心人,能跟娘嘘寒问暖,自己不珍惜谁来珍惜,何必管其他人高兴不高兴,便转忧为喜,信心十足地照常过日子。

一九三五年的夏天出奇的炎热,快立秋了,太阳依然不知疲倦地红红火火,早起迟落。夕阳隐居后的黄昏仍然带着微红余晖。日照侵占去一日的大部分时间,大气燥热郁闷,微风刮来的也是阵阵热气,毫无一丝凉爽。人们都说这是兵荒马乱的象征。兰田镇的村民们白天累出一身腻汗,夜晚也沉闷得睡不好一个安稳觉。尽管如此,一进入农历五六月照旧是农村活路最繁忙的季节。在这些日子里,庄稼人为了一年的收成,常常累得腰酸背痛。

志轩也暂时停止赶遛遛场,和妻子一起起早贪黑地往返于旮旯湾,把稻田里的杂草稗子拔尽,地里的庄稼锄完三遍草,施足三次肥,接着帮二娘整地、锄草、薅铲上肥。做完这一切,他们已耗尽了力气,累得直不起腰。尤其是身怀六甲的正云,在往返途中还一手牵着或抱着一个三岁多的孩子,更是全身酸胀,困乏不堪,坐下就不想站起来,走路时也想打瞌睡,实在是苦不堪言。

伏天一过,庄稼活总算松懈了一些。志轩、正云和所有的村民们一样,很想趁这农闲之机喘口气,轻松一下。

但一年一度的传统节日“七月半”即将来临。小镇上和小镇邻近方圆几十里周边村寨的家家户户,不管是达官贵族有钱人家,还是缺吃少穿的穷家小户,都必须做一些准备。怀着期盼的、思念的,还有点悲哀的心情,于农历七月初十日下午用大红纸写上列祖列宗牌位立于供桌上,将已故几年、几十年甚至成百上千年的老祖宗灵魂接来家中,点上清油灯,摆出各式各样的供品。人们以最虔诚的心情,每日在牌位前上香叩头,烧纸钱,供饭菜,奠酒水。直到十三、十四的深夜,再以焚香燃烛、烧包和泼水饭、烧牌位等方式,带着哀伤、祈祷和依依惜别的心情为列祖列宗送行。

为迎接这个日子的到来,志轩、正云照旧马不停蹄地忙这忙那。志轩要抓紧时间到县城进货,供应本街和邻近几个村寨的村民们;制作冥钱卖给村民们;还要自己雕刻出供亡人使用的沙衣、****、驼钱马等印版,然后刷上墨汁,用白皮纸一张张地印出来售卖和自己家里“七月半”烧包之用,从中赚些微利补贴过节开销。

拖着沉重身子的正云除照常处理家务外,还要抓紧时间从已剩下的为数不多的苞谷、高粱、小麦、豌豆等杂粮中,挑选出部分色泽新鲜、颗粒饱满,可做良种的五谷分别用温水浸泡发胀滤干,再分门别类浅摊于小碗或菜盘之中让它们发出芽,以作为老祖宗来回途中的马料。此外,逢场天还忙着把鸡蛋拿到集市上卖了,连同平时积攒下的一点点私房钱一并交给丈夫,叫他进城时再添点钱扯些布,带回来好给全家和二娘以及自己的母亲赶做一套过节的衣服。

布料买来了,正云白天忙完家务和杂活后就抓紧剪裁,夜晚在微弱的菜油灯光下飞针走线地缝制到夜深人静。

“七月半”说到就到了,初十,正是立秋节气。这个传统节日给小镇增添了庄重、肃穆、祥和的气氛。上街平时夜晚很少点灯的庄户人家,这几天的晚上也亮堂起来了;长期处于饥寒交迫的穷苦人家的供桌上也摆上三半碗饭,放上三双筷子和一小杯白酒,点上些香烛;过去经常出现夫妻打架、婆媳姑嫂吵嘴的人家也安静多了;以往肮脏、顽皮、经常惹祸的孩子们也干净多了,比往常听话多了。

志轩的家里也一改往日冷冷清清的气氛。供桌上装满大米的升子里立着鲜红色的祖先牌位。牌位前的正中,放着一个直径约二十厘米的大圆盘。盘内是约四寸长的嫩麦芽,麦芽中央空位上有一个盛满菜油的浅杯,杯中有两股用新棉花搓的灯芯。大盘两边分别整齐地排列着六碗高矮一样、大小一致葱葱郁郁的五谷苗芽,均用一厘米宽的红纸片圈住。桌上摆着糖果饼干等供品。

正云为让大家比平时吃得更好些,清早就挑了一只快要下完蛋的母鸡杀了用文火清炖着,要在平时她是绝对舍不得杀鸡的。还买了几斤肥瘦兼备的猪肉和豆腐、豆干等食品,摘些屋后园子里自种的部分早熟蔬菜。全家人这几天尽吃大米饭,饭菜比往常丰盛、可口很多,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

七月十三这天,正云很早就起床了。梳洗完毕,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后,又狠着心杀了一只大肥母鸡用文火炖上。她把这一天看得更为隆重。边忙边想:这是老人们来做客的最后一天了,今天的晚饭得凑足八到十个菜,要比往日烹调得更香一些,让老人们吃得满意。而且今天的晚饭要早做准备,早供早吃。晚上再做一点小食供奉以后,全家人围着供桌吃点夜宵,陪老祖宗们多坐一会,再进行焚香化纸的送别形式。正云识字不多,和农村中多数人一样非常迷信,相信神灵,相信死人也有灵魂,相信天理循环报应,相信命运。但她又有一些与众不同的见解。她自尊心很强,经常挂在嘴上的一些话就是:爹有娘有不便伸手,哥有弟有不好开口。打铁要靠本身硬,自己的日子靠自己创造,靠别人是靠不住的。因此,她敬神,但从不依赖神灵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她不相信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人,会有神灵来保佑他们过上好日子。嫁到林家的这十多年里,她过得苦,活得累,但她从不在外人面前倾吐。

今天,她还更深一层地想到,列祖列宗们哪一个不是含辛茹苦地把自己的儿女们拉扯大后,还没享上几天福,有的甚至还没等到子女成人就离开了人世,多不容易啊!做儿孙的一年只接老祖宗一次,三四天时间又要送走了,活着的人要高高兴兴地为老祖宗送行,让他们为自己的子孙一家和和睦睦、有吃有穿而欣慰,走得放心。

想到这里,正云突然感到小腹隐约一阵坠胀,屈指一算,离生产日期只一个月零几天了,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午饭时,小腹坠胀疼痛比上次明显了,她突然有一种要早产的恐惧,便把这可怕的感觉告诉了丈夫。

自正云又怀孕后,志轩异常兴奋,他认定妻子一定会为他再生一个儿子,他即将成为拥有两个儿子的父亲,林家即将人丁兴旺、人强马壮,不会再被人欺负、被人瞧不起。听妻子这么一说,着实把他吓了一跳。难道老天爷这么不长眼,硬要让他未来的儿子是一个先天不足,发育不健全的早产儿,让他的愿望全部落空?不会,不会,绝对不会!他在心里喃喃地说,随即便镇静下来安慰妻子:“怎么会早产呢?不可能的。饭后回屋里躺一会,睡一觉就好了,不要多想。中午让二婶摸着帮忙洗洗碗,你多休息一会。今天的晚饭简单些,早点烧了香把老祖宗送走后,你就可以早点休息。”

得到丈夫贴心的安慰,正云的疼痛似乎减轻了许多。想到二婶的双眼基本看不见,怎能忍心让她做事,只好自己坚持收拾完杯碟碗盘。正想进卧室躺一会儿时,腹部疼痛又开始了,疼得她直不起腰,迈不动步,面容苍白,冷汗直流,忍不住尖叫一声。正在堂屋忙的志轩闻声跑进屋,见状也吓蒙了,呆呆地站着不动,嘴里喃喃地说着:“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她强忍着疼痛提醒他:“快到隔壁去把大嫂请过来帮帮忙……”

顺珍赶忙跑过来,一看羊水已破且带红色,断定是要生了。就迅速把床上垫盖的东西全揭掉,让正云半卧半躺于草垫上。一边忙着烧水煮剪刀、以备接生之用,一边叮嘱小叔子在外屋安安心心做事,带好大孩子。女人生孩子只能睡在草垫上,男人不能在旁边,这是当地农村自古以来立下的规矩。

正云在大嫂的陪伴下,在死亡线上拼命挣扎了三个多时辰后,于午时三刻,产下了一个女婴——长大后自改其名的小雪梅。

孩子的降生给母亲带来了兴奋。父亲在屋外听见婴儿的哭声时也激动得差点流泪,但当大嫂出来告诉他弟媳平安地生了个女儿时,他的情绪陡然一落千丈,失望万分。当着嫂子的面不便说什么,只好言不由衷地说:“平安就好。大嫂,累着你了,你回去歇着吧……”

顺珍只好轻叹一声,摇摇头回到自己的家里准备为产妇做点吃的。什么也看不见的二婶摸摸索索地站在门外喊着:“侄媳妇儿,你还好吗?你想吃点什么,我叫侄儿给你做去。”同时,向堂屋方向喊道,“志轩呀,把手里的活路放一下,进屋给正云做点吃的,这坐月子呀亏身子,得给她补补啊!”

堂屋里听不见行动,也听不到一点回音,只传来林志轩一口接一口地吸烟的吧嗒声和一大股呛人的旱烟味。

生的是女儿,让丈夫心灰意冷,不到里屋来看自己和孩子是早就意料到的事,正云管不了这么多,她只觉得产后疼痛消失的舒服和怀胎快八个月的身子一下轻松了。常言道:“儿奔生,娘奔死,只隔阎王一张纸。”正云庆幸地想这一关她总算又闯过来了。女儿是妈的贴心人,跟妈更亲,再说她也有儿子呀,永强不就是一个长得浓眉大眼、机灵乖巧的男孩吗?现又添了个女儿,一龙一凤,龙凤呈祥,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男人的欲望是无法满足的,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自己的日子总得过下去。

想着,想着,精疲力竭的她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小憩一会,子宫收缩的阵痛伴随着婴儿尖细的哭声,再也睡不着了。看着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还不到四斤重,多么瘦小,哭声十分微弱,她的心被刺痛了,她悔恨自己不该过分地省吃俭用,造成孩子营养不良而发育得这么差,她更怨恨自己不该没日没夜地拼命干活,劳累过度,导致早产。

最让她感到惶恐和不安的是女儿本不到出世时间,偏偏在今天出生,这会不会是个不祥之兆啊?“七月半”这个日子虽说神圣,但毕竟是送走亡人灵魂,烧纸化钱的一天,有人把这天称为“鬼节”。再回想几个月前她梦见一条蛇的胎梦,更加诚惶诚恐,胆战心惊。怕女儿生不逢辰得罪祖宗神灵,怕女儿因先天不足难以养活,正云侧身用手抚摸着女儿的小脸,心疼地哭诉着:“心肝儿啊,你生的太不是时候啊!不该过早地来到这个世上,让妈妈为你提心吊胆……”

过分地担忧和恐惧,使她气喘吁吁,冷汗直流,差一点儿晕过去。大嫂用红糖水给她煮了两个热腾腾的荷苞蛋,她一点胃口也没有,喝了点糖水就再也咽不下了。

林志轩心烦意乱,思绪万千。他认为正云一点儿也不为他争气,生的不是儿子而是个丫头,让他的誓言落空,使他在宗族中丢人现眼,他很气馁,也很气愤,根本不想踏进卧室半步。

但他转念一想,自己毕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大男人,在兰田镇上也算得上半个文化人,怎能因老婆生了个姑娘就一蹶不振呢?这岂不更让人笑话!更何况他和妻子都还年轻,只要妻子把身体养好了,以后生儿子的机会多的是。想到这里,他大步跨进里屋,仔细端详着脸色苍白,疲惫不堪的妻子,又轻轻地抚摸了小不点样的女儿的小脸,百感交集,心乱如麻。

正值此时,小婴儿尖细微弱的哭声和正云疼痛的呻吟声让他心生愧疚,心疼地问:“还疼吗?让你受苦了,想吃点东西吗?一会儿我去请嫂子给你做。”看到妻子不说话,光摇头而且眼里含着泪水时,他又安慰道:“别想得太多,这丫头虽不足月,小是小了一点,但有灵气,很漂亮,像你,长大了一定有出息。”

正云了解自己的丈夫是个非常好胜逞强的男人,事事都想和别人攀比,从不服输,从不示弱。这次他是盼星星、盼月亮,朝思暮想,做梦都希望生个小子,谁能料到,天公竟然这样不作美,给他送来的是个丫头,而且是个不足月,不知道能不能长大成人的小可怜。他能不失望、不伤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