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起来的时候我看了看立着的大柜钟,十点半了。
同蒋沐下了楼,下人已经准备好了早餐。蒋沐一早就显得神清气爽似的,替我拉开椅子,笑道:“妃子请。”
我噗地一笑,坐下,指指旁边,“陛下亦请吧。”
两人便都坐下吃饭,但这样的早饭让我很吃不来,面包加荷包蛋,配的是牛奶。蒋沐看我迟迟不动,说道:“怎么不吃?”
我看着他,“我还是比较习惯喝粥。”
蒋沐会意地笑笑,转头对下人吩咐道:“何妈,熬碗粥来。”又转头看我,把一杯牛奶往我面前一摆,“青瓷你应该多喝牛奶,你太瘦了,昨晚都硌着我了。”
我瞬间觉得脸发烫,大清早就说这样的话,旁边还有下人,真不害臊。我瞪了他一眼。
蒋沐笑着拿餐巾擦了擦嘴,一脸要看笑话的模样。才起床,亦是在家里,他只穿着雪白衬衫,少去那层黄色的皮囊,他看起来少了些厉气,多了些温情,不知道是不是他处在早晨的阳光的缘故,他左耳的耳钉闪着柔和的光线,他的笑,他的一眉一眼,都显出与往常不一样的神情。
我愣了一下,然后问:“这两天你有什么公务么?”
“怎么了?”
我看着他,“手臂上的伤还要调养一阵子,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唱戏,正好有空闲,我们去秦淮河吧。”
说完看着蒋沐起身,从下人手里接过军装搭在手腕上,然后回头笑道:“当然要去,就是有天大的事要我处理我也得和你先去秦淮河。”然后又小声嘟囔了声:“像度蜜月似的……”
但我要求先回一趟戏园子,带些东西,亦给师哥打个招呼免得他担心。
肖与凡开的车,到了戏园子外我进去,蒋沐在车里等我。进了园子里,一群人在院子里吊嗓子的吊嗓子,练把式的练把式,穿过去,看见师哥正在走步法,我喊了一声“师哥!”
师哥停下来,一看我,立刻走过来,担心道:“昨晚怎么没有回来?出什么事了?”
想着昨晚和蒋沐翻云覆雨的事,实在难以启齿,就算师哥同我如兄弟,如父子,我也不好意思说半个字。我撒谎:“昨天在外同一个戏迷聊晚了,干脆没有回来。”
师哥相信地点点头,看着我怀里的东西,“你这是要干什么?”
我说:“蒋少尉说让我陪他去秦淮河玩一趟,我这几天又唱不了戏,就答应了。”
我看见师哥一时无言,嘴张了半天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上了车,蒋沐看着我怀里的二胡,笑道:“就拿这?”
我嗯了一声,蒋沐倒是很自然地一把搂住我的的肩把我圈在怀里,对肖与凡道:“开车!”
秦淮河地处城南,内秦淮河由东水关至西水关蜿蜒十里,便得十里秦淮之名。除此还有别称,称之“十里珠帘”----河房水阁枕河而居,东园西园隔河相望,文庙以河为畔,古堡傍河而建,名胜古迹棋布河畔,沿河两岸酒肆茶楼,店铺民宅比邻而居,故得此美名。
以前同师哥来的时候,在湖上的船里听过一首歌,不知事哪只船上飘来的,是一男一女的合唱,女声清脆悠荡,男声缱绻深情,唱的淮河风光,唱的男女痴情,师哥听了后,说,好曲子,好声音,让我好生感慨。
我当时笑他,说,你感慨什么?
师哥说,感慨人生痴情,唱了这么多年戏了,戏里场场的痴情,但戏演完了,又对谁痴情。
我想他是想成家了,说,总有那么个人的。
师哥点头,望着漫漫河水,对那个还没有出现的人许下承诺,说,到时候我们一起来秦淮河,没这曲子的悲伤,只有这曲子的痴情,真好。
几年后,师哥还没有过来,而我又来了。不是同师哥来的。
下了车先去了河附近的旅馆定下房间,然后到街上随处走走,打算晚上再去河中心。
肖与凡问蒋沐打算留多久,蒋沐看了一眼我,然后说大概三天。
肖与凡说:“我有些私事,想先回去,两天后我再过来接你们。”
蒋沐狐疑地瞟了肖与凡几眼,“我看你这两天心不在焉的,出什么事了?”
肖与凡不肯说。蒋沐看了他半天,只说:“两天后记得过来……有事一定要和我说。”
肖与凡点点头,然后离开了。
我笑,“看肖副官的样子倒是遇见哪家姑娘想得丢神了,倒不像有别的事。”
“他?留洋的时候多少外国妞追他,他没一个看上了,这一回国就……”蒋沐看向我,笑得邪乎,“果然madeinchina才是最吸引人的。”
我看他,“什么?”
蒋沐一笑,拉着我走,敷衍地吆喝:“逛街!逛街!”
第一次发现原来蒋沐购物购起来也很狂热,进一间店,觉得好的就要包起来,觉得不好的还要当着店老板的面一一列出来,不到三个小时,口水费了不少,东西也买了不少。肖与凡又不在,两个人手上提的大包小包多得勒得手指发痛,什么白瓷小碗,檀木匣,铁观音,甚至还有脂粉,我笑他:“看不出来你跟女人似的,一买东西就停不下来。”
蒋沐挑眉,“女人?”
“嗯,女人。”
“可我这些东西都是给你买的。”
我一下子说不出来。到头我才像女人,他是男人,一个像丈夫的男人在为自己的女人添东添西。我原来以为看起来那样的,结果事情实质上是这样的。
这个男人,温柔的霸道。
但我想对我而言这是多大的幸运,唱了这么多年的男欢女爱,终于唱出个唐明皇来。七月七日长生殿,此时此日有情郎。
终于入了夜,已是春末夏初,但入了夜的秦淮河还是有些凉,我围了围巾同蒋沐过去。水边有停泊的船只,是专供游人游耍的船,我仔细挑了一只挂着两只红灯笼的,然后我们两人上了船。
入夜后的秦淮河很漂亮。河两岸是民宅游廊,到了夜里两岸的五彩灯笼又全点了起来,五光十色的灯笼同白墙黑瓦倒映在水里,又被船尾的波浪打散,如同把天上的彩虹揉在了一起,让天上事物的坠入了凡尘。
秦淮河是凡尘中的仙境。外面是炮火,偏偏它是寂默的。
我在船头坐下,把二胡抱在怀里,弓在弦上,一触而音发。
声如水漫漫之淡漠,如雨沥沥之声碎,如月辉淡淡之清冷,一曲完,我还处在其中不能一把自拔。
蒋沐点点下巴,问道:“这曲子叫什么?”
我道:“名曰《雨碎》”
蒋沐夸道:“好曲子!听时真觉得如雨入江水,千般柔情瞬成空。”
我把二胡搂了搂,“这曲子是前几年我和师哥一起来时在湖上听到的,是位从湖南怀化过来的游人拉的,我当时听时突然想起了几句诗,‘如慕如诉,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虽然这句子不怎么贴切,但也到了那个境界,后来我就去寻那个人,让他教了我,只是他二胡拉得游刃有余,我只学到了他的三分之一。”
“你已经拉得很好了。”
“那是因为你不懂。”
我看着蒋沐,手中的弦被我蹦得有些紧,“就像你其实不懂戏一样。”
蒋沐微微一愣,立刻又恢复了笑容,“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懂。”
我淡淡道:“《贵妃醉酒》是京剧。”
我本以为蒋沐会尴尬,结果蒋沐却突然笑了,用手指戳了下我的眉心,“好你个青瓷,你早知道为什么不早同我说白,害得我私下让与凡给我恶补了多少戏曲,你要知道那多难懂。”
改成我一愣,问:“为什么?”
蒋沐指腹顺着我的眉描下去,“爷我喜欢。”
霸道的温柔。
大概是被他这样描着眉有些痒,我笑了笑,放下二胡,站起身来,挽了挽袖子,笑道:“那今晚,就‘醉一回酒吧。”
京剧,《贵妃醉酒》。
“呀---呀---碎---”
我兰花指半开,指着蒋沐道:“你敬的是什么酒?”
蒋沐一笑,端起一旁的茶,递到我面前,“我敬的茶,不是酒。”
“呀-----呀---碎---”
我端过茶来抿了一口,向后退了两步,觉得这茶会醉人,让我红了脸晕了头,还是蒋沐骗我,这本来就是一杯酒。
我双颊泛红,晃了晃:“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又东升。”
“冰轮离海岛,乾隆分外明。”
“皓月当空,便恰似嫦娥离月宫。”
我摇了几步,醉得厉害,我也不知道是真的醉了还是假的醉了,只是看到蒋沐柔情的笑和他身后的一弯斑斓的彩波,我就站不稳了。
我摇了摇,倒在了蒋沐怀里,我抬头看他,他一笑,便低头问住了我,然后低声念出了他本念不出的那首诗的后两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随后又到处走走,东园西园夫子庙,能去的都不落下,东西也买了不是,我还给师哥买了把檀香扇。三天后肖与凡果然来了,看起来精神很好,蒋沐不妨又调侃了他一般,“怎么?姑娘追上了?”
肖与凡不容置否。
蒋沐用拳头捶了捶肖与凡,笑骂,“好你小子!”
我只是笑。
回了戏园子,下车我只带了为师哥买的檀香扇,蒋沐嘟囔说他不高兴,我笑着你买的我都有。可蒋沐说我买给你的你没有。
作为理亏的一方,我同意让蒋沐送我进去,推开门往院子里走,才几步就听见了师哥的声音:“青瓷!”
师哥兴冲冲地从屋里走出来,却因为看到蒋沐有些吃惊,转而变成不快,但脸上还是露出喜悦来,把一封信塞进我手里,喜道:“叶先生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