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八年(一九四九年),冬,年关。
“吁———砰!”
“哈哈哈哈……”一群小孩子拿着炮竹在街头巷尾跑来跑去,爆竹的声响被巷子无限放大,直刺人耳。
天空灰蒙蒙的,伴着随风而起的枯叶,怎么看都添了萧瑟。但毕竟是年关,南京的城门还未大开,人们的欢喜之气溢满了城里,西南大街上系起了鞭炮,还有写了福字的大红灯笼。听说东栅栏那边的店铺通通可以便宜些买东西了。因为我想趁年关新做一件戏袍,也算是填个新件儿,所以特地问了小六子哪儿要便宜些,且做工还不差,小六子却欢天喜地地告诉我:“今天门口卖的糖葫芦甜得心都成蜜了!”
果然是小孩子,过年就是欢喜,有吃的,有玩的。我记起我小时候也和他们差不多,不过比他们还好的是有个疼我的师哥,年关唱堂会后剩下的糕饼师哥总是会偷偷留给我,那滋味,比糖葫芦甜得多。
清晨一起来就看到师哥站在我门口,吓了我一跳,笑道:“你这一大早的吓谁?”
师哥嘿嘿一笑,把手抬高,我才看到他手里拿着的红纸,上面用毛笔写了个和福字。
“昨天晚上特地去街上算命先生那里求的,好着呢!”师哥夸到,一面拿浆糊涂到红纸的背面,要贴到我门上。
他刚要贴,我说:“倒着贴吧,更喜庆。”
师哥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把福字按在我了的房门上。
这样,也算是多个过年的气氛吧。
院子外突然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然后便能看见升上天空的白色烟雾,一群小龙套从转角冲了出来,围在师哥的身边,央求道:“师父师父!今天可不可以出去!一个时辰!不不,半个时辰就行!”
过年了,孩子们都换了新的夹袄,虽然这一件夹袄一穿就要穿几年,但现在看起来个个鲜活了不少,他们的脸颊冻出红红的疤,嘴里吐着热气,欣怡又害怕地望着师哥。
师哥皱眉,“晚上有戏……”
孩子们屏住了呼吸,露出失望的模样。
“不过八点之前要回来,下午要走场子。”师哥平了皱起的眉,又笑道。
“哦!走咯!去看杂耍咯!”
“去买金鱼儿!买小轱辘!”
小孩子们一哄而散,我把围巾围好,对师哥说道:“晚上我就不去了,让千涟替我唱吧。”
师哥惊诧:“怎么了?你也要和他们一起去看杂耍不成!”
我笑了笑,走了两步,又回头问道:“叶先生可有来信?”
师哥摇摇头:“没有,这小半年不过来了一封信,还写得潦草,说他很好,这年关,他没有来信,口音都没有。”
“哦……”我觉得有些怅然,“都小班半年了呢……师哥,这个年,你就让我自己好好过吧。”
师哥站在我身后没有说话,手里的浆糊有些搅不动了,愣了半天终是转过身继续去贴门上的字,但看得出他心不在焉。
师哥这是默认了。
我一直不清楚我做的一切有没有对不起师哥,毕竟我一直在违反他的意愿,但我没有办法,曾几何时我也只是想唱戏,唱戏一辈子戏,同戏终老,但现在我做不到了,我渴求的更多,我不愿意在戏里看杨玉环自缢,故事应该有更好的结局,好到让我敢于用后半生去换。
蒋沐就是我的赌注。
看吧,过个年关而已,竟然如此忧心。
眼皮一直跳,想必死这几晚睡得不大好,我裹紧了些脖子上的围巾,一开戏园子的门,眼前一片人烟阜盛,一条彩色长龙舞过———嚯,好热闹。
———不到园林怎知□□入许。
———不开东阁怎知热闹如此。
蒋沐说,这个年应该过得很安稳。因为这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年。认识他三年却只在一起过过一个年,怎么想都觉得有些好笑,但正是如此才觉得难得的珍贵。我站在门口,面临着这场喧闹,喃喃:“要是再下一场雪该多好。”
虽然吹着北风,但心情不由地好起来了。
一路上全是张灯结彩的景色,置办年货的人把街堵了个水泄不通,我废了好大的力气才穿过步行街,看到站在巨大香烟广告牌下的蒋沐。
他穿着白色的风衣,姣好的骨骼把衣服撑得十分好看。他看见我,一张嘴就吐出热气来:“青瓷!这儿呢!”
我笑笑,走过去,看他脖子上系着羊绒的围巾,手上戴着皮质的手套,把衣服衬得有些单薄。我帮他把扣子扣上:“你不嫌冷的么?”
蒋沐一边握住我扣扣子的手,一边开了车门,乐道:“心暖着呢。”
过年么,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无非是放放烟花吃吃饭,最主要的就是图个人多热闹。但我和蒋沐只有两个人,论热闹热闹不起来,但也绝对不冷清。
我问蒋沐去哪儿,蒋沐反问我我想去哪儿,我也没什么想去的地方,想了半天也没个结果,蒋沐想了想,扭了一把方向盘,用下巴指指右边:“那我们去钟楼吧。”
南京建筑西化远远多于北平之类,钟楼嘛,也算不上什么,但钟楼往往很高,叶先生曾经说在中国人眼里,登高,意味着思念,王维作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不过那诗我忘了,毕竟它没戏词好记。而真说高,也只能说相对南京其他建筑而言,钟楼的话,还是上海的气势比较多。
暮鼓晨钟,红尘百转,岁月如勾,勾得人心千疮百孔的。我这么想,蒋沐去立刻拉着我就往楼上跑。楼梯太高太长,我也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反正累得喘气,我手扶住墙,和蒋沐说:“我不想爬了。”
蒋沐咧嘴一笑:“那我还是背你。”
我一听,上了一步台阶,说:“我可不是废人。”
到楼顶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这上面还是很宽敞的,最为显眼的就是那只吊着的铜钟,上面镌刻着腾龙,露出肃穆的气场。我往城楼的栏杆上靠了靠,一眼就看到了鳞次栉比的房屋,明明只是小部分,我却感觉我看到了整个南京城。
蒋沐走过来站在我旁边,笑道:“会当临绝顶,一览重山小啊。”
我拿胳膊肘戳了戳他,取笑说:“你什么时候也这么有诗意了?你不耍流氓做谦谦君子我倒不习惯了。”
“哦?”蒋沐斜眼看我,眼睛里目光流转,我心里刚咯噔一下,下一刻他就把手伸了过来一把搂住我的腰,却不是单纯的搂,还极其暧昧的上下抚摸,他邪邪一笑:“那现在呢……习惯么?”
我的脸蓦然在这个寒冷的年关里发烫,同时血液沸腾,可又不甘心白白被他欺负,恶狠狠地瞪他:“不要脸。”
“哈哈。”他笑得异常开心。然后又闭上了嘴,只是嘴角还留着浅笑,搂着我腰的手也安分了下来,他看着远方,而我又抬头看着他。
他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他在眺望远处的房屋,可他的目光更像是看出了南京城,那么远那么远。冬日的凛冽的风划得有些厉害而又寒冷,而他的目光却冷得能把这风冻住。我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把脖子上的围巾裹了裹。
可能站是太高,明明是年关,却都看不见那些红色的喜庆的装饰,南京城看起来灰蒙蒙的。我扯了扯他的衣服,说:“不好看,我们回去吧。”
蒋沐似乎才回过神来,转眼看着我,目光变得温柔,“好啊,不过都这么辛苦的爬上来了,我们撞下钟再下去吧。”
他拉着我到巨大的青铜钟前,我们一起扶着::>_<::,一用力,铜钟蓦然被我们敲响。
“咚———”
“咚———”
“咚———”
钟声响彻了整个南京城。
我看见蒋沐的嘴在钟被撞的那瞬间动了动,可钟声太大,震得心都晃,完全听不到他说的什么。他神情温柔,只是这样看着,我心里就已经充满了满足感。
从钟楼下来,然后随便去逛逛,买东西,吃东西,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午,蒋沐说要早些回去。我有些吃惊,说,回去?年夜饭在哪里吃?
他那宅子太大,两人吃年夜饭未免太过冷清。蒋沐一把把我按进车里,说,瞧好吧您呢,大爷我要给你好好露一手!
其实蒋沐说露一手根本没什么,就是他要自己操刀做一桌年夜饭。回到别墅我靠在厨房门上看着他系着围裙,拿着菜刀思量着红萝卜是要怎么下第一刀笑得实在憋住。
蒋沐回头看我,瘪了一下嘴角,说,知道为什么我下不了第一刀吗?全是青瓷你干扰的。
我说,得了吧,一根萝卜就难住我们蒋少将,你说不好笑?
蒋沐哼了一声,回头继续对付菜案上的萝卜。
看得出他还是有做过功课的,每个步骤都陆陆续续的做了出来,但他还是会趁我不注意偷偷去问下人。他啊,还有这种为难的时候。
年夜饭注定是不好吃的。一个从来不会饭的男人我可不指望他头一次做饭就会美味可口。
今晚是没有夜色的,因为烟火已经点燃了夜空。但蒋沐这儿离闹市还远,在窗台只能看见远处天边隐隐的火光,而且蒋沐似乎对过年并没有什么特别之感,整栋房子毫无装饰,和平常一样,唯一不一样的就是把餐桌上的花换成了火红的玫瑰。
蒋沐亲手把菜端到桌子上,他拿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衣服也只穿着衬衫,还似乎热似的把衬衫的袖子挽得很高。
他舀了一碗鱼汤,递给我,“你喝看看。”
我看了看眼前这碗看着还过得去的鱼汤,再看了看蒋沐,他那眼神……充满着期待……
我拿起勺子喝了一口,细细回味一番,笑道:“不错。”
下一刻蒋沐就乐得不行,哈哈大笑:“我就说嘛,我就是上得庭堂下得厨房的好男人!”
我点点头,看着他兴奋地喝了一口,然后立刻又吐了出来。
下人连忙把手帕递过来,嘴角微微掖着笑,蒋沐的表情略显尴尬,擦了擦嘴,看着我无语道:“你骗我……”
我无辜道:“没有啊,你能做到还能让我看一眼,还是不错的。”
“……”
蒋沐眼角跳了跳,又转眼看着一桌子的菜,憋了半天,还是无奈的对下人招手:“撤了吧,你们再做一桌。”
他做了一下午的年夜饭,一分钟就废了。
下人过来端那盘鸡肉,我拦住,说:“算了吧,可以吃的。”
蒋沐一愣,然后又摇摇头,“撤了撤了。”
“我不嫌弃。”我说,但又觉得说得太直白,又说:“再做一桌就晚了。”
蒋沐直直的看着我,看了一阵,说道:“也是。”
下人退了下去,我拿起筷子吃了一口饭,蒋沐却不动,一直看着我,我又要下口的时候,他突然站起来拉住我的手,凑到我耳边,低语道:“也是,你看这再做一桌又晚了,吃这胃疼,我们做别的事吧。”
他没问我同不同意,直接把我往楼上拉,然后去了阳台,蒋沐打开一旁的留声机,低缓的音调缓缓流出,我还没反应过来,蒋沐的手就伸到了我的面前,“在下可否请柳老板跳一支舞。”
我一愣,笑道:“可以是可以,踩了你的脚可不要怪我。”
“自然是不会的。”
其实蒋沐知道我只会唱戏,不会跳舞,他直接赶鸭子上架一定是做好了被踩的准备。我心低暗笑,而脚下早已踩了他不下三脚。
蒋沐脸上还是笑,就像我踩的不是他的脚似的,他搂着我的腰伴着留声机的调子转圈,我有些不适应,他却说:“不错,跳得蛮好。”
“青瓷……”转了两个圈他突然唤我的名字,我抬眸看他,他不多说话,只是又唤了一声:“青瓷……”
他的声音让我有些失神,斜眼是天边隐隐约约依旧绚烂的烟火,而喧闹离我早就远了,我这里只有清欢的曲调。他的脸看起来还是那么俊美,那么温柔。
我随他转圈,耳边是留声机低沉的曲调,而心却不在脚步上,嘴里念起了戏词:
“半边钿盒伤孤另,一股金钗寄远思。”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无限情思。”
“谁知道比翼分飞连理死,绵绵恨无尽止。”
念到此处我想起《长生殿》里的痛楚,便是相爱又如何,有缘无份是枉然。红颜凋尽,春光怎能乍泄,君王无情,苟活安能断思绪……我听别人说,红军已逼近南京,这个年却还安稳……我抬眼看蒋沐,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轮廓明明那么深那么分明,却越看越是缥缈,越看越是朦胧。
“蒋,蒋沐。”我轻轻叫了他一声,手指忍不住攀上了他的脸颊,触到他温润的肌肤时我才觉得这是真实的。真实到想要流泪。
我来不及收拾伤感与激动,蒋沐一把把我搂在怀里,我在失措中又踩了他一脚,他丝毫不在意,只管搂着我,那么用力,像是想把我按进他的胸膛里,做他的骨中骨,肉中肉。
他不说别的,只是不停地念我的名字———
“青瓷……”
“青瓷……”
“青瓷……”
此地没有喧闹,烟花爆竹在远方,他的一声低低呢喃是在放爆竹,他点燃,然后扔在我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