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沐倒茶的手一滞,侧头看我,嘴角动了动才说道:“这几年军统势力和中统势力一直在明争暗斗,战事越来越吃紧,军统在政府中开始占主导地位,中统自然不甘没落,自己人咬自己人的事多了去了……我和仲淳本来就有些过节,因为军队划分的事他对我一直不满,如今我有意拉他下台,他……我没想到他会狗急会跳墙,反而连累了你。”
我不太听得懂他说的话,但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个人是我,被连累的人为什么是我?
我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是我?”他不捅破,那就让我来捅。
蒋沐皱了下眉,他似乎明白了我话里的深意,放下茶杯,有些犹豫,问道:“我说了的话,你会不会信?”
我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蒋沐把杯子晃了晃,茶水在杯子上荡了荡,他才慢慢地说出来:“这一年,我离开南京去完成暗杀任务,然后辗转杭州,再到北平,任务多而且繁琐,我对这些已经习以为常,但是……”
他顿了顿,“我没想到我会那么想你,在离开南京的第二天夜里里开始想你,完成了任务却第一次没有感到轻松,反而觉得心情平平,夜里做梦又梦见了你。”
“我真是不敢相信,我竟然有会想念的人,即使这样的感觉很淡,但依然让我不能镇定。”
“接着的大半年,心里总是觉得空空的,我开始不信,去戏楼找那些漂亮的旦角说笑,也想过和他们做别的事,可是青瓷,我才发现,不是你就不行。我对别人根本就提不起兴趣。”
“思念这种我不需要的东西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在我心头长成了参天大树,我原想砍掉它,却始终下不去手……最后还是回了南京,但没想到后来竟然是这样的,看见你难受我心里觉得愧疚……”
蒋沐说得有些像自言自语,我听得发愣,呆到都忘记了去呼吸。蒋沐一看我,问道:“我这么说,你可会信?”
我一惊,立刻别过头,不去看他的眼,止住眼睛的酸涩,说道:“可是你对叶先生,你……”
我又抬头:“你把叶先生怎么了?”
“我没抓叶西”蒋沐开口,“我只是查到他去了湖南。”
我恍然,原来蒋沐写那封信完全是引我过来见他,他根本没抓叶先生,却让我受了那么多折磨。他问我会不会信他说的话,我不是不信,不是不敢信,而是不能信。他那个人,我永远不懂他。
我有些激动了,他究竟还是在骗我,叶先生和我这一年的光阴片段在我脑海中一页一页地翻滚,我眼睛的酸涩都只是最微小的反应,我抿了下嘴唇,缓缓道:“蒋沐,你问我信不信你说的话,我不是不信,不是不敢信,而是不能信,你可知道你离开的这一年我是怎么过的?”
蒋沐连忙拉住我的手,“青瓷……”
我看着他,继续说道:“这一年,我做了无数的噩梦,却不能上台唱一出戏,嗓子是我的命,你要走也罢,为什么不让我活?”
“你……”
“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打断蒋沐的话,我的话有些失控我知道,可我控制不了,也不想控制,他给我的,我不应该原原本本还他么?他解释了,一切都能涣然冰释吗?
“我所受的我不想多说,可是叶先生,你凭什么这么对叶先生?你查出了他的底细,摆明了他的身份,你不抓他,让他活在明处只能教书,你这和软禁有什么区别?”我几乎是在指责他。
蒋沐握住我的手一紧,皱眉道:“你还是要替叶西说话?”
我恨恨道:“说了又怎样?”
蒋沐的眼里突然冒出了戾气,冷了声调,“我确实是故意,我不杀叶西,反而放了他,让他落到现在这个处境,我和他始终是敌人,我顾及他对我们的不利,同时我觉得这样的话,至少……他可以替我照顾你———虽然我并不想这样。”
好一招一石二鸟。被软禁在南京的叶先生,和被软禁在后台的我,早早就在他的计划里,在他的手掌心里挣脱不了。
我瞬间冷笑一声:“你这么说你还是为我好?偌大的南京城,在照顾我的确实是叶先生!不是你!”
“青瓷!”蒋沐有些怒了,猛地站起来,打翻了茶杯,红色的茶水撒了一桌子。
他看着我,几乎算得上咆哮:“你以为我想?!你以为我想啊!我不知道你过得如此不好,我也不知道我对你是动了心,如果我知道,我离开南京的时候就会带你走!不会等到如今在回来找你!和你争吵那一年的光阴!”
“可你一个人走了!”我立刻回道。看着他的目光突地一黯,我开始滴血,如今他终于肯跟我坦白了,可是坦白了,还能在一起么,我幽幽地念道:“蒋沐,我不想去信你。”
茶水流下了桌子,滴在了蒋沐的马靴上,一点一滴发出“嗒嗒”的声音,一旁的牡丹虽然吐绿,可到底还是颓枝无叶。蒋沐有些不敢相信地缓缓伸出手去摸我的脸,想要挽回似的低声道:“青瓷,这一年……你到底是怎么过的?”
他触着我脸的手指冰凉,让我心也觉得发凉,我怔怔地看他,说:“做梦,吃药,昏睡,惊醒。这一年,我就只做了这些。”
蒋沐皱起的眉头更紧,他还来不及说话,我一别头,躲开他的手,冷冷道:“我要回戏园子。”
蒋沐没再说话,看着我的目光阴晴不定,他在想什么我并不知道,只是慢慢收回了僵在空中的手,良久才说道:“好。”
一个好字,彼此又相隔一方。以前是两个人离得远远的,又怨又想,如今是两个人离得近了,却因为又恨又想反而远了。
这是不是不是一台人,不唱一出戏?
我在心底苦笑,抬头看天,真是蓝,阳光也真是淡,蓝得让人忧愁,淡得让人心伤,到底还是南京城的天,外面再炮火连天,里面还能谈情说爱。总有那么一天,炮火会把****炸得支离破碎吧?可是我等不到那天了,如今似乎已经如此了。
最后蒋沐吩咐下人送我出大门,而之前他自己头也不回地进了屋,我没回头去看,怕一回头,看他的背影我就忍不住喊他的名字。
但我没想到,到了大门外,叶先生竟然等在那里。
叶先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脸色有些不好,他站在那里岿然不动,似乎把等待站成了永恒。看见我出来,叶先生有一瞬间的凌乱,也有些喜出望外,喊到:“青瓷!”
我看着叶先生,一时不知是喜是悲,只能张开干裂的嘴唇回道:“叶先生……”
叶先生走近,看着我的目光闪动如波,看了我好一会儿,难以置信似的说道:“青瓷你脸色好苍白……”
我摸摸脸,笑了笑,“是吗?”
叶先生沉默。我又说:“没什么的。”
叶先生这才开口,轻轻地说道:“受了不少苦吧?我不能过来找你,真是对不起你……”
“没有的事。”我又问:“但是叶先生你没事吧?”
“我没什么事。“叶先生皱起的眉头更紧,“我是初八回来的,回来……就没见着你,云楚说你不见了,我们四处找也找不到人,又过了几天,有人送了一封信过来,信上说你在他府上叫大家放心,信也没有署名,虽然这么说了,可更让人放心不下,你不在,戏班子全乱套了,云楚更是担心,都急出病来了。”
“师哥病了?”我吃惊,师哥的身体一直好得很,一年四季风寒都不见有,现在竟然为我急出了病,我有些愧疚。
叶先生伸手,手臂圈住我的肩,暖暖的热度传过来,他心疼地说道:“没事的,你回来了,一切都会好的。”
然后叶先生叫了车,我看着黄包车过来,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叶先生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儿?”
叶先生搂我的手臂紧了紧,“是蒋沐给我打电话,说让我来这里接你,我开始还不敢相信……”
我心里扑通一声,人已经被叶先生扶上了车,我突然想回头看一眼,但叶先生的胸膛挡住了身后的一切,身后那栋楼里,会不会有一个人站在阳台上看黄包车载着人离去?
我不知道,因为叶先生在此时为我挡住了所有,车拉动前叶先生安慰我,轻轻说:“大家都在等你呢,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