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过年了,清越的鞭炮声炸碎了乡村的宁静。
忙碌了一个下午,陈蕊才帮着母亲将屋子里里外外的洒扫干净。然后,她取了父亲生前用过的笔墨,写了一副对联帖在门楣上。
母亲不识字,问她:“女,你写的啥?”
陈蕊端详着,笑道:“‘东也冲,西也冲,浊水不识青山秀;悲亦乐,喜亦乐,人生难言再回首’……妈,瞎编的,没爸写得好,自我安慰罢了!”
母亲似懂非懂,琢磨片刻,说:“啥‘悲亦乐,喜亦乐’,逢年过节的,说点吉利话不好吗?要是你爸呀,准会写‘好也过,歹也过’。女,去给你爸烧柱香吧,还有你大伯那儿,也给他烧一柱。完了,回来帮妈做年饭。往年过年家里可热闹了,今年就只有咱娘儿俩,要不是小李送点年贺来,还不知这年夜饭吃啥呢……女,小李咋没来玩了,是不是有了女朋友就忘了咱闺女?”
“他不是也要过年吗?妈,闺女在跟前,咋老是还要去想别人家的儿子呢!”陈蕊收拾好笔墨,进房间,取了一把梳子出来,拉过母亲,坐到门前小方凳上,“来,女儿给妈梳梳头!”
“忙你的去吧,妈自个儿梳!”母亲推辞道。
“妈,小时候都是你给咱们梳头呀!过年了,你拿着木梳,替女儿,替孙女,还要替儿媳妇,一个一个的梳,你说把头发梳得溜光溜光的,来年才通畅……妈,女儿长大了,女儿不但要给妈梳头,等吃了年夜饭,女儿还要给妈洗脚……妈,哥不在,妈就是女儿的唯一亲人。什么幸福呀,什么快乐呀,能陪着妈说说知心话,便是女儿最大的幸福和快乐……妈,我们学校不少同学喜欢唱《祝妈妈幸福长寿》,挺好听的,你想听吗?”
“有你哥唱的好听吗?”
“有啊!”
“那就唱来娘听一听吧!”母亲将头靠在陈蕊的胸前。
陈蕊打开母亲的发髻,一只手抚住母亲满头的花发,一只手握住木梳,缓缓地梳着,轻声哼道:“一家人欢聚一堂,祝妈妈花甲大寿。祝福你老晚年过得好,敬你这杯美酒……啊,妈妈,祝你长寿祝你长寿,儿孙儿媳摆花甲盛宴,祝你幸福长寿……你为儿女洒尽心血,儿女们记在心头,翩翩跳起欢乐的舞蹈,祝妈妈幸福长寿……”
胡乱地唱着,泪珠儿牵线似的下淌。陈蕊心里疼痛难忍,于是,伏住母亲的肩头抽泣起来。
母亲反身将陈蕊搂在了怀里:“女,妈知道你的苦,你哪里是在想妈呀,你是在想小李。妈是过来人,女儿的心思妈还不懂吗……那天小李带着那个女孩来,妈就知道女儿的心被人偷走了……学你哥吧,坚强一些,有妈陪着,闺女不寂寞!等你哥出来了,等闺女把书念完了,说不定呀,闺女还能找到一个更好的呢!”
“妈,闺女这辈子不嫁人了,闺女就守着妈妈过日子!”陈蕊抬起迷蒙的双眼。
“傻丫头,快别说蠢话!闺女要嫁人……妈等着闺女嫁了人,生一个胖小子,然后才好来给闺女当‘佣人’,帮闺女做家务,买买菜呀,洗洗衣服呀……”
“妈”,陈蕊望着母亲,“闺女真不嫁人了!闺女好好读书,大学毕业了报考杨老师的研究生,跟着杨老师学知识,学法律……我要把毕生的心血都浇灌进法制的园土,然后看见这片荒芜的土地长出青青的树苗,开出绚丽的鲜花;我也要像杨老师那样,写厚厚的书,教育出一批又一批有所作为的学生……妈,你不要怨我好吗?”
母亲抚摸着陈蕊的头,半天没有言语。
夜幕笼起了淡淡的雾霭,鞭炮声四处传来,响彻云霄;狗儿的吠声,牛儿的哞声,以及孩子们追逐嬉戏的吵闹声……在田间地头,在墨绿的竹丛间,在堆积的柴禾垛儿旁跌宕起伏;晚风阵凉,腊肉的醇香味渗合着炊烟的泥香和禾香,缥缈游离,不停地荡漾起人的思絮如秋日的芦花般纷飞……
陈蕊意识到天色不早了,于是,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整了整揉皱的衣襟和逢松的头发,说道:“妈,我去给爸烧香!”
母亲放开了陈蕊。她也起身进屋,默默的,开始去做年夜饭。
父亲的坟茔垒在竹林边缘的乱石旁。不足2米远的地方,是陈大伯的坟茔。殡葬改革,人死了,火化后不能占用“熟土”,只能借用荒地埋葬,所以,陈大伯和陈蕊的父亲挤到了一堆儿。
陈旧的纸钱和没有烧尽的香烛被雨水浸*了,洒了满地。
陈蕊去竹林边搬了一块薄石片放到父亲坟前,插上香烛,点燃,双膝跪在石片上,合上手掌,给父亲叩头。然后,又起身去陈大伯的坟前,依样画葫芦地插上了一把香烛……
她撕散厚厚的纸钱,投进忽明忽暗的烛火里,火焰立即腾空而起,发出了呼拉拉的响声。躲藏在竹丛里的斑鸠和画眉,惊惶地扑闪着翅膀,飞向阴沉的天空。一只猫头鹰,仓皇间迷失了方向,窜出竹丛后竟一头扑到了陈蕊的身旁。
陈蕊吓了一大跳,面如灰土。她弯腰拾起一片石块,本能地握在手中。待看清了是猫头鹰,她将石块扔掉了。她知道猫头鹰是益鸟,面貌凶狠,并不伤人。
然而,就在她扔掉石块的瞬间,却千真万确地看见了一条人影在竹丛深处一晃而过。夜色浓重,分辩不出面容,但那背影她是熟悉的。没错,是黑二。她心生恐怖,顿感毛骨耸然。不过,很快她就稳定了情绪。她追到竹林边,四处张望。黑蓊蓊的,茂密的竹丛仿佛无边无际的茫茫林海……
“小松大哥,是你吗?”她双手朋在嘴边,大声呼唤。
没有回声,只有凄厉的风声和鸟儿惊起后甩出的哀惋的啼鸣。
“小松大哥,你出来,我是陈蕊,我在给你爸烧香,你爸死了,你知道吗?”她又唤。
依然没有回声。
陈蕊退回到坟头前,赶紧点燃了鞭炮。
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炸响了,爆烈的火花映衬出陈蕊的脸庞,从容而镇定!
84
春节放假3天,所里留一半民警值班备勤,李明被按排在第一批,和指导员罗中华、户籍内勤周兰以及治安民警王兵值年三十夜、大年初一和初二。除罗中华外,另外两名民警都挺年轻,一男一女,平时和李明也谈得来,因此,李明十分中意。
下午,所务会开过,工作安排妥当,李明便迫不及待地打电话告诉杨小容,要杨小容转告他母亲,节日值班,不能回城,并希望杨小容下班后去他家里“过年”,也好代表他问候一声弟弟和爸爸妈妈。
杨小容一听李明说值班,立刻叫了起来:“李明,那么积极干嘛,你又不是当官的!当官的值呀,他们把好处都占完了,为啥到了节假日要溜之大吉?”
李明说:“别张着嘴瞎闹,节日值班是民警的职责,轮着谁就是谁,指导员在所里呢,咋就没有领导了……”
“我指的是马天棒,张牙舞爪的,没一万都有八千,他凭啥子不值班嘛!”
“嘿嘿,我才不稀罕和他一块儿值班呢,要是他值第一班呀,咱就值第二班罗……好了,早点去我家吧,帮妈妈干点活儿,她一个人忙不过来……”
“不,我要来陪你!”
李明怔了一下,阻止道:“你不要来,节日值班责任大,随时都可能出警,到时候谁来陪你呀?再说,睡的地方也没有……”
“呸,不要你操心,咱就呆在你们值班室里,或者,像上次那样,你自个儿去睡值班室,我睡你的寝室……”
“不行,听见了吗,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
“这次又怎么了?”
“不怎么!可这次是春节,全国人民最高兴的时候就是咱警察最苦最累的时候……听话,好吗?”
“不嘛,我就是要来,你不在家,我一点‘过年’的兴致也没有……”电话里,杨小容撒起娇来。
“那好吧,早点去车站赶车,我在所里等你!” 李明犹豫着答应了,然后挂断了电话。
指导员和周兰在小食堂里忙着做年饭,锅碗瓢盆摆了满满一大桌。李明进去,问道:“指导员,吃啥?”
“火锅!”罗中华回答。
“又是火锅呀,每年过年都吃火锅,换一种吃法不行吗?”
“小周拿的主意,你问她吧!”罗中华的嘴朝周兰噜了噜。
“李明,站着说话不腰疼呀?有人做出来你吃就不错了,挑三拣四干嘛!”周兰说。
“嘿嘿,不是那意思!”李明红着脸笑。
“那是啥意思?”周兰问。
“我是说……我是说……要加一双筷子哟!”
周兰扭头望李明,疑惑地问:“谁要来?”
李明又是嘿嘿嘿的憨笑,搓着双手,不回答。
“是小容吗?”罗中华问。
“呵呵,李明呀李明,耍女朋友居然像做贼似的,偷偷摸摸干嘛呀……‘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军功章呀,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周兰抢过话头,说着,故意哼起歌声取笑李明。
李明受了嘲弄,竟也壮了胆儿,想到周兰的男朋友正好是部队的连长,于是,跟着大声唱道:“你守在婴儿的摇篮边,我巡逻在祖国统的边防线;你在家乡耕耘着家田,我在‘派出所里’值班……”他把“边防线上”篡改为了“派出所”。
周兰无地自容,脸倏地红到了脖根。她扬起手中的菜刀,追到李明跟前:“不准乱说,咱还没结婚呢,啥婴儿旁摇篮边,再乱说我就 ……嗯哼,割下你的臭嘴,凉拌好了让大家当‘猪拱嘴’吃!”
李明躲到罗中华身后,声辩道:“我不同样也没结婚吗,干嘛你就可以乱开玩笑呀?”
罗中华围着围裙洗菜,他直起腰,擦干双手,忙制止了他俩,然后吩咐李明:“值班电话有王兵守着,李明,这会儿没啥事, 你就回寝室去把屋子收拾了,脏兮兮的,小容来见了多丢脸?警察要养成好的生活习惯,比如穿戴整洁,言谈举止文明大方……还有,心要纯净。老所长陈涛是你们学习的榜样,我和他共事多年,从没有听见他说过一句脏话粗话,也从没有听见他背地里说过人坏话……爱家人,爱朋友,爱同事,爱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不卑不亢,尽职尽责……这些美德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拥有的,如果心不纯净,哪怕你模仿,也终究是道貌岸然……原以为老所长能在春节前出来,和咱们欢聚一堂,谁知……”
李明和周兰都把目光集中到了罗中华的脸上。
“指导员,陈所长真会回来吗?”周兰问。
罗中华沉思。
李明代替罗中华作答:“快了……万里长江东流去,没有任何人能阻拦!”
罗中华扭头,双手抚住李明的肩膀:“你们年轻,不懂得世事的艰辛和复杂……李明,吃过晚饭后麻烦你跑一趟,去看看陈所长的母亲和妹妹,去看看她们母女俩的年到底过得怎样?我办公室里放着两包香肠和一瓶葡萄酒,是渔场送给我们所领导的,带去吧!……看见你们说说笑笑的欢乐,我就想到了陈所长,想到了许许多多还不能欢乐的民警……改革开放,经济建设好比快速飞驰的列车,一个劲儿一个劲儿咕咚咕咚地向前奔呀,我们警察,成为了这条长长的铁道线上的鉚钉,完善的法制体系是我们必须牢牢抓住的钢轨,广大的老百姓的理解的支持是我们必须依存的路基……小李,去吧!”
“指导员……”李明想了想,恳求地望着罗中华,“我不陪你们吃饭了行吗?等小容一到,我就和她一块儿去陪陈所长的母亲吃年饭……”
罗中华寻思,从怀里取出步话机,递给李明,应允道:“好,早点儿去,天黑了看不见走路……你把这玩艺儿带上,乡下没电话,身边有一台步话机,遇上什么急事我们能及时找到你!”
李明没接:“指导员,所里总共才3台步话机,马所长又把最好的一台带回家了,留下的两台你和值班室要用呀!”
“没事,拿去吧,我不离开派出所,用不着的!”
李明仍不接:“还是你留着吧,我和小容吃了晚饭就回来。”
“带上,这是工作的需要!”罗中华硬将步话机往李明手里塞。
李明见推辞不过,改口道:“那我就去拿值班室那台吧,这台仍旧你自己用!”
“那台笨重,并且坏了修理过多次,效果不好,乡下信号弱,怕联系不上……”
“没事,能使就行!”李明说着,朝周兰扮了一个鬼脸,然后转过身,飞快地向办公室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