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六十年间,论诗者推为第一”(包世臣《齐民四术》)的黄景仁(1749—1783)字仲则,江苏轼进入,是个身世坎坷的寒士。他早年即为谋生奔走四方,多次应试不中,一生潦倒而多病,三十五岁时因被债务所逼欲投奔陕西巡抚毕沅,病死于途中。
穷愁困顿的生活实情自然成为黄景仁诗的重要内容,如“我生万事多屯蹶,眄到将圆便成阙”(《中秋夜雨》),“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都门秋思》),“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别老母》),写尽寒士的悲酸。但仅以此来看待黄仲则是远远不够的,在他的诗中,还常常表现出对于人格尊严的珍视和由此产生的孤傲之情。典型的如《圈虎行》,写他在北京所见的一次驯虎表演,通过描绘这只猛兽任人驱使、做出各种貌似威风而实则“媚人”的架式,抒发了人性因屈服于外力的威压而扭曲的沉痛悲哀,具有呼唤英雄人格回归的潜在意义。著名的《杂感》则写道:
仙佛茫茫两未成,只知独夜不平鸣。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幸名。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
此诗情绪虽比较低落,但那种自视甚高的兀傲,和坚持要在人世间发出自己声音的固执,仍可以感受到他那种在辗转不遇的处境下的顽强性格。这一类诗,反映着乾隆时代文学中个体意识的复苏和强化。
黄景仁的诗以七言之作最能显现其特有的气质,风格深受唐诗影响,但又自出机抒。分别而言,其七古多效李白,特别是那些描写壮丽飞动的景色以抒发磊落恣放之情的篇什,“见者以为滴仙人复出也”(洪亮吉《黄君行状》),如《观潮行》之写钱塘江潮:“才见银山动地来,已将赤岸浮天外。砰岩磓岳万穴号,雌呿雄吟六节摇。”七言律绝意象鲜明,感情表达得很深细,有晚唐特别是李商隐诗的风味,如《感旧》、《绮怀》等篇。“独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癸巳除夕偶成》)写孤寂心清,“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绮怀》)写相思之苦,都善于用精美的语辞写出忧郁的心绪,令人情为之动而一读不忘。
张问陶(1764—1814)字仲冶,号船山,四川遂宁人。乾隆末年进士,授翰林院检讨,曾官莱州知府。他对袁枚最为服膺,论诗如“诗中无我不如删”(《论文八首》),“好诗不过近人情”(《论诗十二绝句》)云云,与之完全同调。他的诗作抒发感情也有自由解放的精神,如中国古代诗歌很少对夫妇之间亲昵的感情生活作正面的描写,而张问陶却对此无所忌讳。《斑竹塘车中》写道:
翕翕红梅一树春,斑斑林竹万枝新。车中妇美村婆看,笔底花浓醉墨匀。理学传应无我辈,香奁诗好继风人。但教弄玉随萧史,未厌年年踏软尘。
他很坦然地夸耀妻子的美丽、表述对妻子的爱恋,且以自来被鄙薄的香奁诗人的身份鄙薄自以为是的理学家,显示出与社会文化传统相对抗的姿态。
在语言艺术上,张问陶的诗大都写得清浅灵动,追求“百炼功纯始自然”(《论诗十二绝句》)的境界,写景的小诗尤为突出,如《初冬赴成都过安居题壁》:
连山风竹远层层,隔水人家唤不应。一片斜阳波影碎,小船收网晒鱼鹰。
厉鹗、张惠言厉鹗(1692—1752)在诗、词两方面都是朱彝尊的继承人。他字太鸿,号樊榭,钱塘(今杭州)人,家境清贫,性情孤直而好读书。编有《宋诗纪事》,扩大了宋诗派的影响。其诗作宗宋的特征十分强烈,好用僻典、故事,用意深刻。一些近体短篇以出俗的幽深清寒之意表现出他的孤寂的性格,如《冷泉亭》:
众壑孤亭合,泉声出翠微。静闻兼远梵,独立悟清晖。木落残僧定,山寒归鸟稀。迟迟松外月,为我照田衣。
浙派词的势力从清前期延伸到中期,厉噪声鹗继朱彝尊成为其支柱。他以画为譬论词,以辛弃疾、刘克庄诸人为北宗,周邦彦、姜夔请人为南宗,认为如同画一样,南宗胜于北宗,以风格言也就是清婉深秀胜于慷慨豪放。其词作以纪游、写景及咏物为多,音律和文辞都很工炼。与朱氏有所不同的地方,是他的词中特多孤寂的情调,这种情绪在寻求宣泄时,会形成自我的扩张,使词呈现壮奇之趣。如《齐天乐·吴山望隔江霁雪》:
瘦筇如唤登临去,江平雪睛风小。湿粉楼台,酽寒城阙,不见春红吹到。微茫越峤,但半沍云根,半销沙草。为问鸥边,而令可有晋时掉?清愁几番自遣,故人稀笑语,相忆多少。寂寂寥寥,朝朝暮暮,吟得梅花俱恼。将花插帽,向第一峰头,倚空长啸。忽展斜阳,玉龙天际绕。
浙派词自厉鹗之后,虽仍保持一定影响,但声势已不振。嘉庆年问新兴的词派,是以张惠言(1761—1802)为代表的“常州派”。张字皋文,号茗柯,江苏武进(今常州)人,嘉庆四年进士,官翰林院编修。他是一位经学家,并以词和散文著名,所编《词选》代表了他的词学观点。
在张惠言之后,周济(1781—1839)进一步发挥了他的词学理论,并明确提出“诗有史,词亦有史,庶乎自树一帜矣”(《介存斋论词杂著》),强调了词作为一种独立文体的地位。所以张、周之论,又被称为词史上所谓“尊体运动”。但这对于词的创作的发展,并没有带来什么实际成效。常州派词人中,张惠言本人的词作以文字简净、抒情委曲细致见长,但词旨隐约,费人猜详。又由于好以“春感”一类内容作“比兴寄托”,几篇放在一起,就显出重复来。或许因此,张作词不多。至于其他作者,更未见出色。
汪中与骈文清代是一个各种文体形式都比较繁盛的时期,其中也包括骈文。追溯而言,晚明时期复社诸子便已提倡骈文,人清以后,文化风气总体上的趋雅,使骈文更容易得到肯定。清初的骈文名家陈维崧、毛奇龄诸人,实际是把晚明风气带人清代的作家,至雍正、乾隆之际,胡天游成为承上启下的人物,时人称其“骈体文直掩徐、庾”(齐召南《石笥山房集序》)。至乾隆、嘉庆之际,骈文进一步盛兴起来。
乾、嘉骈文之盛,又带有与桐城派古文相抗衡的意味。当时著名学者文士,如钱大昕、袁枚、章学诚、阮元,均在各自不同的立足点上攻击桐城派。其中阮元据六朝“文笔说”立论,赞同萧统以“沉思翰藻”之作为文,而经、史、子著作均非文的观点,视骈文为文章的正统(见《书梁昭明太子文选序后》)。李兆洛又编有大规模的《骈体文钞》,收录秦至隋的文章七百余篇,而实际包括许多散体文,其用意是“欲合骈散为一,病当世治古文者知宗唐宋不知宗两汉”(《清史稿》本传),并与鼐鼐所编的《古文辞类纂》争一短长。而吴鼒所编《国朝八家四六文钞》则收录了号称“骈文八大家”的袁枚、邵齐焘、刘星伟、吴锡麒、孙星衍、洪亮吉、曾懊、孔广森八位当代人之作。但创作成就最高的,则应数汪中。
汪中(1744—1794)字容甫,他的生平与他的朋友黄景仁有些相似,“少苦孤露,长苦奔走,晚苦疾疚”(汪喜孙《汪容甫先生年谱》),却禀性孤直,恃才傲物,被目为狂人。他不喜宋儒之学,对封建礼教和传统思想每加驳斥。如《列子·说符篇》记“狐父之盗”路遇“爰旌目”将饿死于道,遂以食物救活了他,而爰旌目醒后义不食盗者之食,终于饿死。这故事本是立足于道德说教,汪中却反其意作《狐父之盗颂》,热烈赞美狐父之盗救人的美德。他认为盗者之食是冒犯死刑而得,以之救助他人而不图报,乃缘乎“悲心内激”,所以是格外可贵的,并感叹道:“吁嗟子盗,孰如其仁!”这不仅仅出于个人身世之感,它确实表现了作者对人性和伦理问题的深刻思考。
汪中骈文作品《广陵对》、《哀盐船文》、《自序》等,均为人所称道,而《经旧苑吊马守真文序》,更是文采优美,感情动人:
岁在单阏,客居江宁城南。出入经回光寺,其左有废圃焉。寒流清爽,秋菘满田,室庐皆尽,惟古柏半生,风烟掩抑,怪石数峰,支离草际,明南苑妓马守真故居也。秦淮水逝,迹往名留,其色艺风情,故老遗闻,多能道者。余尝览其画迹,丛兰修竹,文弱不胜,秀气灵襟,纷披楮墨之外,未尝不爱赏其才,怅吾生之不及见也。笑,绸缪鼓瑟之娱,谅非得已。在昔婕好悼伤,文姬悲愤,矧兹薄命,抑又下焉。嗟夫,天生此才,在于女子,百年千里,犹不可期,奈何钟美如斯,而摧辱之至于斯极哉!
余单家孤子,寸田尺宅,无以治生,老弱之命,悬于十指。一从操翰,数更府主,俯仰异趣,哀乐由人,如黄祖之腹中,在本初之弦上。静言身世,与斯人何异?只以荣期二乐,幸而为男,差无床箦之辱耳。江上之歌,怜以同病;秋风鸣鸟,闻者生哀。事有伤心,不嫌非偶。
贫贱者难以维持人格的尊严,徒有才情灵性,不免为世所摧辱,故“人生实难”——这种切身感受,是作者将被视作卑贱的妓女马守真引为同调、伤悼她同时也是伤悼自己的基础。这里有着深刻的理解和人道精神,与白居易“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是有时代差异的。文章骈散兼行,安雅而委曲,确是难得的美文。
姚鼐桐城派古文虽受到多方面的攻击,但并未失去其存在的基础。甚至,由于姚鼐的推动,它的影响更为扩大,成为一个全国性的宗派。
姚鼐(1731—1815)字姬传,又以其书室名被称为惜抱先生。乾隆二十八年进士,官至刑部郎中,任四库馆修纂。后辞官,历主江宁、扬州等地书院凡四十年。姚氏的古文理论,是顺应时势进而对先人之说加以系统总结和若干修正的结果,其要点有三:
第一,他提出学问之事有义理、考证、文章三方面,“必兼收之,乃足为善”(《复秦小岘书》)。从“古文”来说,“义理”指正确的思想、道理,这是首要的;“考证”指做文章所需要的学养和辨明事实的功夫;“文章”指文采。这三者必须恰当地结合在一起。
第二,姚鼐把文章的艺术风格归结为“阳刚”和“阴柔”两端,较之西洋美学概念,大致“阳刚”近于“崇高”,“阴柔”则近于“优美”。他还指出阳刚、阴柔因不同程度的配合会产生各种变化,虽各有偏胜但不可极其一端。这方面的论述涉及具有普遍意义的艺术美学问题,归纳又很简明。
第三,他把刘大栳提出的文章四要素扩充为八,“日神、理、气、味、格、律、声、色”,认为前四者是“文之精”,后四者是“文之粗”,而抽象的前四者要通过具体的后四者来体现和把握,并要在领悟前四者之后,摆脱后四者的束缚,而进入“御其精者而遗其粗者”(《古文辞类纂序目》)的境界。
《浮生六记》清中期散文中,《浮生六记》很值得注意。作者沈复(1763—?)字三白,江苏苏州人,作幕经商为生,不以文名。其《浮生六记》是自传性的作品,原有六卷,今存前四卷,记述家居及游历生活,前三卷《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多述他与妻子陈芸之间的感情和日常琐事,以及因失欢于父母,夫妇被迫离家出走,困于穷病,以致陈芸郁郁而死的痛苦经历。
《浮生六记》个很特别的地方,是以细致的事实记述,清楚地指出正是由于其父亲的颟顸粗暴、其弟的自私无行,导致他们夫妇陷于困窘,导致陈芸悲惨的夭折。旧时代家庭中家长威权的祸害之重,可以从这里得到深刻认识。而作者尽管用语不失恭谨,事实上是为眷恋夫妻之情而不惧显暴父母之过、家庭之丑,那完全是不合“孝道”的。这种内容,已经开了新文学中揭露封建家庭丑恶的作品的先河。
《浮生六记》文字不重妆点,亦无章法结构之讲究,而自然明莹纯净,感情尤其真实动人。且正如陈寅恪所说,这种写“闺房燕昵之情意,家庭米盐之琐屑”的文字,在当时乃“例外创作”(《元白诗笺证稿》)。作为一无名文人的一部小书,它没有在历史中淹没,并在“五四”以后越来越受人们的喜爱,正是因为它突破了礼法顾忌,代表着散文深入表现人性人情之真的趋势。下录一节,是记两人偷偷借故出游的一桩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