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的代表作五言体《咏怀诗》诗八十二首,是在中国诗歌史上具有重要开拓意义的作品。这些诗多用象征手法喻写诗人对人生问题的深刻思考和内心的复杂情感,用笔曲折,含蕴隐约。但尽管钟嵘《诗品》谓之“厥旨渊放,归趣难求”,诗中以精致的语言、丰富的形象所展露的具有人类普遍意义的情绪,依然能动人心弦。
所以,阮籍在诗中无法提出任何值得追求的东西。有时虽然也歌颂“临难不顾生,身死魂飞扬”的壮士,但由于被命运的偶然所摆布,被现实的大网所笼罩,“六翮掩不舒”,人也无从寻求到有意义的目标。当一切外在事物的价值都被否定之后,不能不感受到彻底的寂寞与孤独。第四十六首写道:
独坐空堂上,谁可与欢者?出门临永路,不见行车马。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旷野。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日暮思亲友,晤言用自写。
从堂上到永路到“九州”即整个世界空无一人。即使因为寂寞无法忍受而期望与亲友“晤言”那也只是并无心灵沟通的自我宣泄(“写”即“泻”)。这种从生命本质意义上提出的孤独感是过去诗歌中从未有过的。但需要注意到是:孤独其实是一种自我体认,它通过对外界的拒绝和排斥,凸显出来的是自我在世间的存在。当阮籍把整个世界描绘为一片荒芜时,不仅写出了内心的痛苦,也表现了内心的高傲。后来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正是这一精神的延续。同时,这种与世隔绝的孤独,也为自己开辟出一片纯属个人的自由的精神空间,那就是第四十首所虚拟的“高度跨一世”,“逍遥游荒裔”的生存状态。
嵇康嵇康(223—262)字叔夜,谯郡铚(今安徽宿县西)人,曾宫中散大夫,其妻为曹操的曾孙女,所以他和曹魏王室有较亲近的关系。嵇康与阮籍为好友二人思想也多有相近之处,但他的性格更为刚烈。最终被司马氏集团构陷杀害。嵇康的论说文很有名,《声无哀乐论》、《管蔡论》、《难自然好学论》等篇,以思想新颖、说理缜密而透彻见长。不过,从文学意义上说,他的《与山巨源绝交书》更为重要。
山巨源即山涛,与嵇康为知交,但在政治上与司马氏关系密切。他本任吏部郎,后举荐嵇康以自代,嵇康作此书断然拒绝,并宣布与之绝交;但后来嵇康遇祸时,又对山涛能够照顾自己的遗孤表示了极大的信赖,足见两人关系非同一般。
四、西晋诗文
公元二六五年,司马昭之子司马炎取代魏室,建立了晋王朝,史称西晋。立国不久,便攻灭东吴,重新统一中国。但司马炎去世后,由一场宫廷内的权力之争演变出宗室间的大混战(史称“八王之乱”),趁此机会,汉、魏以来大量内迁的北方少数民族的首领纷纷自立,摧毁了晋朝在北方的统治。西晋从立国到覆灭,总共只有大约五十年。
西晋虽是一个短暂而又不稳定的王朝,文学创作却很兴旺。无论作家还是作品的数量,都远远超出前代。尤其是诗歌,在士人生活中的价值进一步得到肯定,上层文士几乎没有不写诗的。西晋文学尤其诗歌是文学史上的一个重要环节。不仅建安、正始文学所形成的若干新的特点得到深化和发展,而且这时代的作家还继续从事着前人没有做过的尝试。诸如文辞的藻丽精工,对偶的运用,写景与抒情的紧密结合,哲理的融入,乃至对诗歌声律的注意,都表现得颇为突出;同时,基于个人意识的觉醒而展开的对人生价值的思考,在某些方面也有更为深入的表现。
陆机、潘岳等西晋年辈较早的作家中以张华(232—300)最为著名。其诗以《情诗》五首、《杂诗》三首为代表,善于写男女之情,《诗品》谓之“儿女情多,风云气少”。他的诗很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写景与抒情的结合,像“房拢自来风,户庭无行迹”(《杂诗》),“密云荫朝日,零雨洒微尘”(《上已篇》)之类,论精细是前人所未有的。《文心雕龙》称陆机“思能人巧”《诗品》称张协“巧构形似之言”,可见语言的精巧化是西晋诗歌的一种趋向,而张华身居高位,成名又早,他在这方面实有先导的作用。
稍晚于张华等人的作家,有所谓“三张(张载、张协、张亢兄弟)二陆(陆机、陆云兄弟)两潘(潘岳、潘尼叔侄)一左(左思)”之目。其中陆机、潘岳并称“潘陆”,在当时评价最高,代表了西晋文学的主流;左思以及刘琨表现了与潘陆不同的风貌。
陆机(261—303)字士衡,吴郡华亭(今上海松江)人,出身东吴世家,吴亡后闭门勤学。晋武帝太康末年与弟陆云赴洛阳,因张华的推重而名动京师。惠帝时宗室相争,他为成都王司马颖率大军讨伐长沙王司马义,兵败,为司马颖所杀。
陆机才冠当世,诗、文、辞赋都有突出成就。尤其他的诗,沿着曹植的方向,创造出一种典雅华美、写景与抒情密合的风格,影响深远。我们先以他的《招隐》为例:
明发心不夷,振衣聊踯躅。踯躅欲安之,幽人在浚谷。朝来南洞藻,久息西山足。轻条象云构,密叶成翠幄。激楚伫兰林,回芳薄秀木。山溜何泠泠,飞泉漱鸣玉。哀音附灵波,颓响赴曾曲。至乐非有假,安事浇淳朴?富贵荀难图,税驾从所欲。
潘岳(247—300)字安仁,荣阳中牟(今属河南)人,少有才名,热切于仕进,媚事权贵,人品颇遭到非议。但仕途并不得意,所以常常感到苦恼;可是虽有高蹈避世的想法,又不能真正实行。最终被赵王司马伦杀害。
潘岳的文风在追求绮丽、喜欢铺写等方面与陆机一致。南朝人论潘、陆之别,多认为潘较和畅,陆则深芜。这是因为潘岳的作品用语较浅,不像陆机那样深奥,文句的连接也比较紧密。但是,他也很少写出陆机那样精美工致、深于刻炼的句子,在语言的创造方面略显平庸。其诗文均以善叙悲哀之情著称。诗歌的代表作有《悼亡诗》三首,是追悼亡妻之作。诗中文字略嫌重复,但善于通过细节的描绘将感情表现得真切动人,如第一首中“望庐思其人,人室想所历。帷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第二首中“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诸句,均达到了委婉而传神的效果。以现存资料来看,在潘岳之前还没出现过这样以深沉的感情追悼亡妻的诗,它反映了由于对文学的抒情因素的重视,诗歌题材不断向日常生活领域扩展的趋向。
王隐《晋书》称潘岳“哀沫之妙,古今莫比,一时所推”。其中《哀永逝文》、《马沂督洡》都是名作。他也是一个重要的赋家,代表作有《西征赋》。《秋兴赋》、《怀旧赋》等。无论是哀吊的文字,还是一般的抒情之作,都流露着低沉、伤感的情绪。这不仅是潘岳个人的特点,也反映了时代的特点。悲哀不仅被当作心理事实来描述,而且,作家在这种描述中也追求着富有美学效果的感动。
“三张”之中张协(?—307)的成就最高。他的现存作品主要是收录于《文选》的《杂诗》十首,诗以精致的文辞,展示了面对自然引发的诸多感慨,其中写景之句尤精于锤炼,状物工巧。如“轻风摧劲草,凝霜辣高木。密叶日夜疏,丛林森如束”、“腾云似涌雾,密雨如散丝”、“浮阳映翠林,回飚扇绿竹”等,都很突出。这方面他与陆机颇为相近。只是他用语较浅显,全篇的文辞也较少繁冗之病。
左思与刘琨左思(约250—约305)字大冲,齐国临淄(今属山东淄博市)人,出身于寒素家庭。曾任秘书郎。他的《三都赋》堪称传统大赋的尾声,据说曾引得“洛阳纸贵”。但在士族门阀制度下,他颇受歧视,最终脱离官场,专事著述。
左思的代表作为《咏史诗》八首,在当时具有独特风格。自班固开创咏史的题材,这类诗的写法大抵以叙述史事为主,间抒个人感慨。左思之作则是借历史材料抒发个人的怀抱,开辟了咏史诗写作的新途径。诗中不仅揭露和批判了世族垄断政治的不合理,其感人之处,更在当作者意识到不能获得社会的合理对待时,以精神性的自我提升,表现出与社会压迫相对抗的姿态;而作为一种个性化的反抗方式,他在诗中贯注了一种极度自尊和豪迈激昂的情绪,在文辞上亦喜追求壮美奇瑰。如第五首:
皓天舒白日,灵景耀神州。列宅紫宫里,飞宇若云浮。峨峨高门内,蔼蔼皆王侯。自非攀龙客,何为欻来游?被褐出闾阖,高步追许由。振衣千仞同。灌足万里流。
诗在极为阔大的背景下展开。前半部分描绘王侯住处,完全用俯视的角度来组织,显示出居高临下的姿态。后半部分写自己与富贵者决绝的行动,构境也颇为奇特、壮大。
刘瑶(271—318)字越石,西晋乱亡之际,他任并州刺史、大将军等职,在北方辗转抗敌,屡败而无悔。最终被同他结盟的幽州刺史段匹碑杀害。面对中原瓦解之势,刘琨仅凭一腔热血出生人死,自知只手擎天,绝无此理,故所作《扶风诗》、《答卢湛》、《重赠卢谌》三首,抒写家国之痛,英雄末路之悲,既慷慨激昂,又沉痛无比。在写作上,结构、修辞均无讲究,只是随笔倾吐,但沉痛悲凉之气,足以感人。《诗品》评为“善为凄戾之词,自有清拔之气”。
五、东晋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