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时期建军思想的第三个特点,就是坚持将良兵精的目标。这一目标在晁错的《言兵事疏》中已有总体要求,在其他典籍以及相关制度和实践中都有很充分的体现。首先是对将帅的选贤任能、唯才是举。如秦始皇因李信灭楚失利,亲自屈尊去请业已退休的老将王翦出征,刘邦因萧何之荐拜韩信为大将,汉武帝重用年轻将领卫青、霍去病,汉宣帝以七十岁的赵充国为将平西羌,东汉明帝以投笔从戎的书生班超出使西域等等,都是历史上选贤任能的典型。东汉光武帝刘秀,因素奉儒学,其所任开国功臣云台二十八将,大多数兵儒皆通,文武兼资,智勇双全,堪称历史上选贤任能的典范。故史称“至东汉中兴,则诸将帅皆有儒者气象”,“所谓有是君,即有是臣也”。当时的军事著作对于将帅修养提出了更系统、更高的要求,《淮南子·兵略训》提出要“有不原之智,不道之道”,要掌握“三势”(“气势”、“地势”、“因势”)“二权”(“知权”、“事权”);《黄石公三略·上略》则提出要“能清,能静,能平,能整,能受谏,能听讼,能纳人,能采言,能知国俗,能图山川,能表险难,能制军权”,要“以身先人”,“必与士卒同滋味而共安危”,要有渊深的识见并能博采众议,“仁贤之智,圣明之虑,负薪之言,廊庙之语,兴衰之事,将所宜闻”,并把“无虑”、“无勇”、“妄动”、“迁怒”作为将帅的“明诫”。虽然对将帅修养的要求极高,但对人才的选取却要求十分灵活,要量才适用,因人而异,不拘一格,不求全责备,即使是“泛驾之马,罡斥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汉书·武帝纪》),“使智,使勇,使贪,使愚”(《三略·中略》),皆无不可。
其次,关于精兵思想,大体可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即秦、西汉时期和东汉时期。前期主要是通过“正卒”兵役制度训练精兵,即将全国每一个正常的适龄青年都征集为“正卒”,服兵役二年。第一年在郡县接受军事训练,依各地不同环境,分别训练为“材官”(步兵)、“轻车”(车兵)、“骑士”(骑兵)、“楼船”(水兵),于每年立秋之后进行严格的考核。第二年则由国家统一分配到京师当卫士或到边防当戍卒。第三年即复员回家务农,并根据战争的需要随时准备应征作战,直到退休年龄为止。这就是秦汉的所谓征兵制,这种做法深刻体现了寓兵于农、精兵建军的思想。平时养兵不多,战时可获得大量训练有素的兵员,因而使富国与强兵两利,生产力与战斗力结合得好,平时与战时、养兵与用兵、兵员数量与质量都结合得好。它不仅培训了大量的精兵,而且也培训出军队建设的各级骨于,如西汉名将李广、赵充国等,都是出身于“正卒”士兵的“良家子”。西汉至武帝时,开始以部分募兵制补充征兵制,武帝所增北军“七校”(中垒校尉、屯骑校尉、步兵校尉、越骑校尉、长水校尉、射声校尉、虎贲校尉或“八校”(另加胡骑校尉,但不常置),都是募选而来、终身为兵、有特殊技艺的勇士,实为全军中的最精锐之师。还有李陵击匈奴所率的五千步卒,是因战争需要而募选来的荆楚勇士、奇村剑客,经过特殊训练,力能扼虎,射必命中,在与八万敌骑的战斗中杀敌一万余人。
在秦、西汉精兵思想的基础上,东汉则有更进一步的发展。光武帝刘秀是历史上精兵简政和精兵制胜的楷模。不论多大规模的战争,刘秀都没有用兵十万以上的记录。在平陇作战时,他曾一再告诫吴汉,要把过多的郡国兵遣返,以免粮运困难时发生变故,吴汉不听,果然以兵多粮少而受挫。刘秀先后收降农民武装近千万,基本上全部安置归农,只在铜马义军中留下很少一点骨干。他以“柔道”安邦为指导,早于统一战争正在激烈进行的建武六年,就开始大刀阔斧地“销兵”简政,“并省四百余县”(《后汉书·光武帝纪》),裁掉了内地各郡主管军事的都尉,废止了“正卒”训练制度,“罢轻车、骑士、材官、楼船士及军假吏,令还复民伍”(同上),只保留“精勇”的常备军,以募兵制为主取代征兵制为主。对于刘秀的这种做法,很多人认为削弱了军队,消弱了国防,削弱了战略后备力量。其实并非如此,刘秀的真实想法是精兵制胜,兵贵精不贵多,“销兵”后很快就取得了统一战争的全面胜利,并使东汉保持强大局面达80年之久。中后期在三次羌变中的作战失利,主要原因是政治腐败,任将不当,即所谓“妇人尸于上,纨褥擅于廷,债帅老于边”(《读通鉴论》卷7),并不是军队无能。所以每当张焕、皇甫规、段颖等人任将时,羌变就很快被平定下来。直到最后东汉灭亡时,其军事机器仍然是很强的,正如王夫之所评:“汉之末造,必亡之势也,而兵强天下”;“国恒以弱丧,而汉以强亡”(《读通鉴论》卷8)。不仅东汉是“以强亡”,秦代和西汉也同样如此,这是整个秦汉时期始终坚持精兵建军思想的结果。
四、长治久安的国防观
我国历史上“国防”一词首见于《后汉书·孔融传》。孔融奏疏于汉献帝,深刻批判了“荆州牧刘表桀逆放恣,所为不轨,至乃郊祭天地,拟仪社稷……罪不容诛”的行径,为防其恶劣影响的传播,提议“宜隐郊祀文事,以崇国防”(《后汉书·孔融传》)。这篇奏疏被后人辑为《崇国防疏》(《全后汉文》卷83)。该疏的内容表明,秦汉时期人们对国防的意识是一种大国防观。即一切有关国家安全、稳定的阶级斗争、民族斗争、统一与分裂的斗争都属于国防的范畴。这种大国防观在秦汉典籍中比比皆是,如汉初贾谊著名的《治安策》,认为天下大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汉书·贾谊传》)。其中,所谓“可为痛哭者”即指统一与分裂的矛盾严重,同姓诸侯王层大不掉,图谋不轨,威胁中央政权的巩固;所谓“可为流涕者”,即指民族矛盾尖锐,匈奴强横,日益南犯,威胁国家的安全;所谓“可为长太息者”,即主要指阶级矛盾不断深化,贫困者无以谋生,易引发社会动乱,威胁国家的稳定。所有这些矛盾和斗争,在秦汉人看来都是“国防”问题,或日“治安”问题。解决这些矛盾和斗争,秦汉人所追求的根本目标是“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汉书·贾谊传》),从而形成了长治久安的国防观。其基本理论和实践如下:
(一)文武并用,威德相济
秦代单纯依靠武力夺取天下,维护统一,虽然军事上空前强大,所向无敌,但政治上却极不巩固,仅仅十五年就被农民大起义推翻。这件事给汉代人以强烈震撼。从陆贾的《新语》到贾谊的《新书》,从汉初的黄老“无为”政治到汉武帝的“独尊儒术”、东汉光武帝刘秀的“柔道”安邦以及两汉无数政论家的对策,处处都充满对亡秦教训的反思。在大量反思中有一个最基本的共识,就是要文武并用,威德相济,以利缓和阶级矛盾,巩固封建国家的统治。汉高帝时,陆贾“时时前说称《诗》。高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陆生曰:‘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昔者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向使秦已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高帝不怿而有惭色,乃谓陆生曰:‘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陆生乃粗述存亡之征,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号其书日《新语》”。(《史记·郦生陆贾列传》)从此,奠定了汉代“文武并用”的思想基础。汉文帝时,贾谊连续作《过秦论》三篇,深刻总结了秦代的立国之非、正倾之非和救败之非,着重指出秦代二世而亡的根本教训是“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立私权,禁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史记·秦始皇本纪》)。汉武帝时,国家虽然空前繁荣富强,但统治者仍念念不忘秦代的教训。如董仲舒、主父偃、吾丘寿王、严安、徐乐等等,都在上书对策中反复引证秦代暴政亡国的教训,借以探讨国家安危的根本。其中认识最深刻的是徐乐和严安。徐乐指出:“臣闻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瓦解,古今一也。何渭土崩?秦之末世是也。陈涉无千乘之尊,尺土之地,身非王公大人名族之后,无乡曲之誉,非有孔、曾、墨子之贤,陶朱、猗顿之富也。然起穷巷,奋棘矜,偏袒大呼,天下从风,此其故何也?由民因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俗已乱而政不修,此三者陈涉之所以为资也。此之谓土崩。故日天下之患在乎土崩。何谓瓦解?吴、楚、齐、赵之兵是也。七国谋为大逆,号皆称万乘之君,带甲数十万,威足以严其境内,财足以劝其士民,然不能西攘尺寸之地,而身为禽于中原者,此其故何也?非权轻于匹夫而兵弱于陈涉也,当是之时先帝之德未衰,而安上乐俗之民众,故诸侯无竞外之助。此之谓瓦解。故日天下之患不在瓦解。由此观之,天下诚有土崩之势,虽布衣穷处之士或首难而危海内,陈涉是也,况三晋之君或存乎?天下虽未治也,诚能无土崩之势,虽有强国劲兵,不得还踵而身为禽,吴楚是也,况群臣百姓,能为乱乎?此二体者,安危之明要,贤主之所留意而深察也。”(《汉书·徐乐传》)这就是说,阶级矛盾的激化与缓和,是决定国家安危的根本和关键。怎么样解决这个问题呢?严安的回答最具代表性,他说:“向使秦缓刑罚,薄赋敛,省徭役,贵仁义,贱权利,上笃厚,下佞巧,变风易俗,化于海内,则世世必安矣。”(《汉书·严安传》)正由于念念不忘秦代的教训,所以西汉政府能长期“文武并用”、“霸王道杂之”,先后推行“与民休息”、“独尊儒术”的政策,从而建立起历史上第一个长期巩固、统一,富强的封建王朝,直到王莽代汉、托古政制、天下大乱之后,仍然是“人心思汉”,使东汉得以顺利兴起。东汉建立后,继续沿着“文武并用”的道路前进,兵儒结合,“柔道”安邦,成为历史上第二个长期巩固、统一、富强的封建王朝,并在理论上进一步提高:“治天下之大具有二:文与武也。用武则先威,用文则先德,威德足以相济,而后王道备矣。”
(二)强于弱枝,居重驭轻
这是秦汉时期解决统一与分裂的矛盾、维护国家大一统局面的根本思想。这一思想奠基于秦代,发展于西汉,深化于东汉。
所谓强干弱枝,就是指全面强化中央政权,削弱地方势力,消除各地尾大不掉、分裂割据的根源。地方势力源于传统的分封制,各诸候王国虽然在名义上臣属于中央王朝,但实际上拥有自己几乎完全独立的行政权、财权和兵权,对中央王朝总是时叛时服。因此,秦始皇和李斯下定决心废除分封制,推行郡县制,企图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这个办法虽然完全彻底,但与“家天下”、私有制的封建社会很不协调,皇帝至高无上,拥有一切,而皇帝的大量子孙、宗室近亲在政治上都沦为普通的匹夫、平民,这无论如何是最高统治者所难以接受的。所以,西汉王朝建立后,很快又恢复了分封制,“尊王子弟,大启九国”(《汉书·诸侯王表》),中央直属仅有15郡,把三分之二以上的国土和人民都分封给了各诸侯王,其中仅齐、楚、吴三国即“分天下半”(《汉书·吴王濞传》),赵、梁、代、燕、淮南等国也都“夸州兼郡,连城数十”(《汉书·诸侯王表》),只有长沙国的封地比较小些。地方势力由此膨胀起来,汉高帝和吕后一死即不断发生诸侯王谋叛事件,严重威胁着国家的统一和安全。在解决这一矛盾的过程中,理论上做出最大贡献的是贾谊,其次是晁错和主父偃。贾谊在《治安策》中指出,“树国固必相疑之势”,“天下之势方病大瘇,一胫之大几如要(腰),一指之大几如股,平居不可屈信(伸),一二指搐,身虑亡聊,失今不治,必为锢疾,后虽有扁鹊,不能为已”(《汉书·贾谊传》)。因而建议:“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亡邪心。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诸侯之君不敢有异心,辐凑并进而归命天子”(同上)。其具体措施就是保存古代分封制的形式,让皇帝及诸侯王的众多子孙人人都能分到一块封地,使现存的诸侯王国逐渐地由大变小,从而达到“下无倍畔(背叛)之心,上无诛伐之志”、“天下不乱”(同上)的目的。这一对策得到汉文帝的部分采纳实施。晁错的对策提出于吴楚七国叛乱的前夕,因叛乱阴谋已昭然若揭,势在必发,故力主用武力削藩,认为“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之,其反迟,祸大”(《汉书·吴王濞传》)。这一对策被汉景帝采纳,顺利平灭了七国之乱。主父偃的对策提出于汉武帝初期,其意与贾谊十分相似。他说:“古者诸侯地不过百里,强弱之形易制。今诸侯或连城数十,地方千里,缓则骄奢易为淫乱,急则阻其强而合从以逆京师。今以法割削,则逆节萌起,前日朝(晁)错是也。今诸侯子弟或十数,而适嗣代立,余虽骨肉,无尺地之封,则仁孝之道不宣。愿陛下令诸侯得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彼人人喜得所愿,上以德施,实分其国,必稍自销弱矣。”(《汉书·主父偃传》)这一对策被武帝所采纳,于是“诸侯稍微,大国不过十余城,小侯不过数十里,上足以奉贡职,下足以供养祭祀,以蕃辅京师。而汉郡八九十,形错诸侯间,犬牙相临,秉其扼塞地利,强本干,弱枝叶之势,尊卑明而万事各得其所矣”(《史记·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这就是汉代的强干弱枝思想,自此以后,不论酉汉或东汉,再也没有诸侯王武装叛乱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