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维特之烦恼》是歌德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的,是一个即兴章,但是影响极大。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聪明、善良、充满了美好理想的年轻人,叫维特。他相信这个世界能给努力的年轻人一个美好的前途,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得到鲜花,得到爱情,得到尊敬。但是他没有意识到,他的非贵族出身,在这样的一个社会里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障碍。他爱上了一个贵族的女子绿蒂,绿蒂也喜欢他,两情相悦。但是,绿蒂已经由父亲做主将她许配给了另一个贵族青年阿尔伯特。绿蒂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女孩子,她不敢违抗父亲的意愿,这就造成了她和维特感情上难以逾越的阻隔。维特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依然苦苦地追求绿蒂。他的追求得不到他想要得到的结果,他就非常苦恼,但是依然在顽强地追求,寻找各种机会和绿蒂见面。一旦有了见面的机会,他从头一天晚上就开始兴奋、激动,彻夜无眠,以至于到了第二天早上可以去见绿蒂的时候,已经疲惫不堪。他见到自己心爱的女人,立即感到心慌意乱,不知道说什么,坐在那儿,两眼发黑,完全听不见绿蒂在跟他说什么,看不清绿蒂的面容。他就在这样一种极其痛苦的状态下追求着,最后终于意识到没有什么希望了。于是他强迫自己离开绿蒂,希望把精力投入到另一个方面来转移自己感情上不堪的重负。他试图在官场上发展,做了一个小职员。但是没想到,尽管他很努力,很尽职,也很有能力,但依然受到周围一些人的嘲笑。他生性非常敏感,人家的一个目光、一句无关紧要的谈吐都会对他形成极大的刺激,他以为周围的人都瞧不起他,因为自己出身贫寒。他意识到,自己不光在爱情上彻底失败,在事业上也已经彻底失败。他这时候才明白,自己在懂事以后就向往的那个理想的世界,只不过是画在墙上的一幅画。当你向着你的理想走过去,你就会在墙上撞得头破血流。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就用一颗子弹解脱了自己。这个故事很典型地反映了当时处在封建政治势力控制之下的德国的一些平民青年的苦闷,他们对于前途的失望,甚至于绝望。这本书一下风行起来,不仅在德国有很多读者,在法国,在英国,在很多地方,人们都喜欢读这本书,喜欢这个带有感伤色彩的德国青年。甚至于书中描写的维特穿的服装也流行起来,人们喜欢像维特那样,穿他那种青衫黄裤。甚至于还兴起了一股自杀风。有些苦闷的找不到出路的年轻人,他们自杀时模仿维特的姿势,死的时候,旁边要放一本《少年维特之烦恼》。歌德为此曾经专门写了一首诗来劝告年轻人不要像维特那样去自杀,因为《少年维特之烦恼》里大部分写的是歌德自己的经历,歌德在苦闷的时候,也曾经想过自杀。他枕头下藏着一柄精致的小宝剑,夜里也曾在自己的胸前比划了好几次,最后他还是决定活下去。如果他不活下去,就没有了《浮士德》。当时的青年在封建制度面前感到找不到出路,而又不知道怎么去反抗,只有用自杀来了结自己的一生。这样的一种风气反映了德国人的软弱,跟当时的德国的资产阶级还不够强大有很重要的关系。如果这部小说晚写60年,到1848年欧洲革命风暴兴起的时候,主人公维特大概就不会自杀,他很可能要拿起枪,参加到革命的行列里去,成为街垒战中的一名士兵。
三浮士德
关于这部书在文化史上的地位,著名的美学家和德国文化研究专家宗白华先生对《浮士德》的一段评价:
近代人失去希腊文化中人与宇宙的协和,又失去了基督教对上帝虔诚的信仰,人类精神上获得了解放,得到了自由,但也就同时失所依傍,彷徨,摸索,苦闷、追求,欲在生活本身的努力中寻得人生的意义与价值,歌德是这时代精神伟大的代表。他的主著《浮士德》,是人生全部的反映与其他问题的解决(现代哲学家斯宾格勒Spengler在他的名著《西土沉沦》中,称近代文化为浮士德文化)。歌德与其替身浮士德一生生活的内容,就是尽量体验近代人生特殊的精神意义,了解其悲剧而努力,以求解决其问题,指出解决之道。所以有人称他的《浮士德》是近代人的圣经。
我想这段话已经把《浮士德》这部书在文化史上的意义讲得很清楚了。我们还需要说明的一点,就是歌德在《浮土德》里所力求解决的是欧洲近代人所碰到的人生的全部问题。它并没有能够解决欧洲现代人的问题,就像古代人的圣经解决不了现代人生活中所碰到的种种困惑和问题一样。《浮士德》作为欧洲近代人的圣经,也不可能解决现代西方人所碰到的种种问题,它是一个历史阶段的产物。
这部书就体裁而言,是一部诗剧。其实要按戏剧的法则来讲,它是一部比较坏的戏剧,因为它既不遵守新古典主义的“三一律”,也不像莎士比亚的戏剧那样具备戏剧的必要条件。这部戏比较难演,也很少有人演。我们把它看成一本艺术化的人生教科书,可能更好。
《浮士德》是一本相当难读的书,但是,浮士德并不是不可理解的神秘人物。当你在晚上准备进入梦乡的时候,突然从内心中涌出一股感伤:这一天过得是那么贫乏、单调而无聊,没有激动人心的欢乐,也没有刺痛肺腑的哀伤,想不出一点有价值的成绩和温暖心房的享受,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更可怕的是明天还会如此,日日月月,岁岁年年,似乎都笼罩着一种灰色。你望着灰暗模糊的屋顶,望着无边的黑夜,会提出一个问题:人活着有什么意思?一种强烈的要改变你的生命的欲望猛烈地撞击着你的心房,眼泪被欲火烧干了,一种没有明确目的的决心在你的内心凝固下来,你几乎抱着“如果这样活毋宁死”的想法准备重新生活,当你这样想的时候,我就可以说:“你已经接近浮士德了。”
长期固守在书斋里的浮士德有着同你类似的感受,不过是在早晨醒来之时:
我早晨蓦然惊醒,
禁不住泪满衣襟。
白白度过一日的时光,
不让我实现任何希望,
连每种欢乐的预感,
也被顽固的批评损伤,
而且用千百种丑恶的人生现实,
阻碍我活泼心胸的创造兴致。
到了黑夜降临,
我们不得不忧心仲忡地就寝;
这时我还是不得安宁,
常常被噩梦相侵,
……
所以我觉得生存是种累赘,
宁愿死而不愿生。
这种对于生命的不满足,是人区别于动物的一种本能,是人的创造力与破坏欲的源泉。对于这种不满足而引起的追求欲,历来有各种不同态度。我们随便举一首李白的《古风》第十八着一看:
……
香风引起舞,清管随齐讴,
七十紫鸳鸯,双双戏庭幽。
行乐争昼夜,自信度千秋,
功成身不退,自古多怨忧。
黄大空叹息,绿珠成衅仇,
何如鸱夷子,散发掉扁舟。
这首《古风》的意思很明显:欢乐和功名后面隐伏着灾祸。人的追求欲不可无节制,莫学石崇与李斯,要像范台那样功成之后,急流勇退,才可避祸消灾。
近代西方文化的主流是反对这样消解情欲的。它追求欲望与理性的和谐发展,并且认为这种追求应该是无限的、无止境的。浮士德精神的出发点就在于寻求生命的最高限值和全部奥秘。即使明知“有限永远不能成为无限的伙伴,也依然要走向生命毁灭的终点。”
《浮士德》的第一部,开始就是主人公深夜在书斋中抒发自己的苦闷:
唉!我到而今已把哲学,
医学和法律,
可惜还有神学,
都彻底地发奋攻读。
到头来还是个可怜的愚人!
不见得比从前聪明进步;
夸称什么硕士,更叫什么博士,
差不多已经有了十年,
我牵着学生们的鼻子,
横冲直闯地团团转——
其实看来,我并不知道什么事情!
别妄想有什么真知灼见,
别妄想有什么可以教人,
使人们幡然改邪归正。
我既无财产和金钱,
又无尘世盛名和威权;
就是狗也不愿意这样苟延残喘!
开头讲的哲学、医学、法律、神学是中世纪的所谓“四大学科”。浮士德为什么厌倦这些东西?是因为它脱离了生命本原。文明的创造,本意在于生命的升华,但升华的结果往往造成对生命的压抑,这是文明的悲剧。不仅中世纪文明如此启蒙学者的思想中也有压抑生命本原的东西。浮士德的强烈欲望:“观察一切活力和种源”,他认为离开生命本原的学术研究“连狗都不如”。书斋对心灵的禁铜使他身心分裂,他渴望沐浴在月光之下,走出犹如监牢般的幽墙暗穴,“涤除一切知识的浊雾浓烟,沐浴在你的清露中而身心康健广这是一种生命力渴望获得释放而不得的苦痛。为此他乞灵于“灵学(魔术)”,但“宇宙符记”所给他的是一片虚无,一片幻景,倒是地灵使他“饮新酒而觉振奋”(地灵在这里象征着生生不息、充满活跃力量的大地),浮士德自诩与地灵亲近,但又嫌它丑陋。地灵向他揭示自己的奥秘:
在生命的浪潮里,
事业的狂涛里,
淘上复淘下,
浮来又浮去,
生而死,死而葬,
一个永恒的大洋,
一个连续的波浪,
一个光辉的生长,
我架起时辰的机抒。
替神抵制造牛动的衣裳。
可浮士德并不理解,因此受到地灵的轻蔑,离他而去。他的弟子瓦格纳进来了,浮士德继续发挥他的思想,即枯竭的书本不能激发人的灵魂,只有“原人的快感才能震荡听众的心胸”。这里,“原人的快感”(董问樵译作“从心灵深处进发出强烈的乐趣”),近似于后来荣格提出的“无意识领域”。莱格认为,文学作品只有深触到人们千万年积淀下来的无意识领域,人们才会感到“淋漓酣畅”。18世纪末,歌德已经感到在表层情感之下潜流着一种更加强烈的生命力量,只有这股力量才能“打动一切听众的肺腑”。被地灵申斥的浮士德,反过来训责他的弟子瓦格纳。庸人瓦格纳把古代哲人的书典当作历史的精神,浮士德告诉他:过去的时代对我们是“七重封印”,而典籍不过是“一箱臭垃圾,一堆破烂品”。瓦格纳总是像土拨鼠一样在故纸堆里寻找,即使挖出一条蚯蚓,也沾沾自喜。浮士德说:
难道说,羊皮古书是喝了一口便永远止渴的圣泉?
醍醐若不从你的胸中涌现,
你便不会自得悠然。
启蒙学者认为,把《圣经》上所说的古老的羊皮书当作人生之谜的最后解答是一种愚昧。人生的快乐之源不在羊皮书里,而在你自己的心里。然而浮士德也不满足于在主观幻境中翱翔,或如维特那样的浪漫派,一旦幻想绝望即转人消沉。他说:
如果幻想在平时以勇敢的飞翔
满怀希望地直到永恒的境界,
但等到幸福在时代的漩涡中相继破灭,
它就满足于窄小的天地,
忧悲立即潜伏在心底,
引起了种种隐痛无比。
他痛苦地感到自己过的是一种委琐的、爬虫式的生活:
我不像神,
这使我感受至深!
我像虫蚁在尘土中钻营,
以尘土为粮而苟延生命。
意识到自己:
曾经迷惘地寻找光明而陷入模糊的困境,
快活地追求真理而悲惨地迷误自身。
当他在迷惘中找不到生命的意义时,便转而歌颂死亡,歌颂那使他摆脱困境的毒药。他是那么迫不及待地要走向死亡:
快向那条通路毅然前趋,
尽管全地狱的火焰在那窄口施威,
撒手一笑便踏上征途,
哪怕是冒危险坠入虚无!
“如果寻找不到生命的意义,就应该去寻找死亡”,这反映了启蒙时代人们对生命价值的强烈追求。
复活节的钟声复活了他内心的生命欲望。魔鬼的到来点燃了他近似于疯狂的热情。明知追随魔鬼,有堕人地狱的危险,他依然是那么兴奋:
思想的线索而今业已寸断,
一切的学问久已使我恶心,
让我在这感官的世界的深处,
聊慰我这燃烧着的一片热情!
在那颠扑不破的魔术被覆之中,
我希望有奇妙的光景已经预定,
我要跳身进时代的奔波,
我要跳身进事变的车轮,
苦痛、欢乐、失败、成功,我都不问,
男儿的事业原本要昼夜不停。
……
你听呀!
快乐不是我所贪图。
我要献身于酪酊,
于最苦的欢情,
于失恋的憎恨,
于爽心的沉沦。
我的胸心,
已经解除了智的烦闷,
无论有怎样的苦痛它都欢迎。
我要在内在的自我中深深领略,
领略尽全人类所赋有的精神,
至崇高的、至深远的,
我都要了解,
要把全人类的苦乐堆积在我寸心。
我的小我便扩大成全人类的大我,
我便和全人类一起最终消磨!
他那颗在书斋中被麻木了的心与其说追求欢乐,不如说追求一种强烈的苦痛,因为没有苦痛的欢乐是肤浅的欢乐,是转瞬即逝的昙花。浮士德所追求的还是“全人类的一切苦乐”。那个时代的人认为自己是一颗微不足道的“原子”,但在这颗原子中又可以囊括宇宙的一切。在歌德看来,“把全人类的苦乐堆积在我寸心”便获得了人生的最高限值。
浮士德较之哈姆雷特,没有那么多的孤独、软弱和犹豫。他确信“整个俄林波斯山上的众神都在我胸中”。因为牛顿等人的科学成就使当时的学者有一种普遍的信心,即:人能够掌握这个世界并且依人的意志去改造它。在这一点上,启蒙学者把人的力量提到了应有的高度,但对于实现它的艰辛却远远认识不足。
浮士德与魔鬼打的赌,在中国人看来,是颇为奇怪的。靡菲斯特充当浮士德的仆人,引诱他去历览人生,一旦浮士德感到欣然自满,对某一瞬间说:“请停留一下,你真美呀!”浮士德便把自己的灵魂输给了魔鬼,变成了魔鬼的奴仆。
马洛的《浮士德博士的悲剧》中,浮士德与魔鬼订约的内容不同:魔鬼引导浮士德享受24年酒色逸乐、荣华富贵的现世生活,而后浮士德把灵魂交给魔鬼。马洛的浮士德是一个蔑视天堂生活的现世主义者,他反映文艺复兴时期的人生追求。从马洛到歌德,历史又走过了200多年。这段时间西欧最大的变化是生产的飞跃与科学的突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