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嘉懿提心吊胆地回到病房,一直还纠结着该怎样面对阿姨,不想回到病房时阿姨已经不在了。鹿嘉懿终于松了口气。
此时病房只剩下外婆和阿姨的孩子。
小孩子不像妈妈那般盛气凌人,性子反而温顺乖巧。本来还乖乖地坐在椅子上静静看着外婆的,一听到开门声便蹦跶着跑过来,嘴里甜甜地叫着哥哥哥哥。
鹿嘉懿自从跟了吴旭尧他们以后,也不像以前那么生人勿近了,看见小孩兴高采烈地走过来,便牵住他的手,问道:“你妈妈呢?”
吴旭尧斜睨着他们,也是微微一笑。
小男孩歪着脑袋,一片天真,“妈妈收拾了地上的垃圾之后,出去买东西了,他叫我自己一个人等你们回来。”
吴旭尧蹲下来,与小男孩保持平视,“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瑟珲,幼儿园的小朋友都叫我瑟瑟!”小朋友笑嘻嘻地答道,声音甜美可爱。
鹿嘉懿也蹲下来,“瑟瑟在这里会不会闷,我们带你到外面的小公园逛逛好不好?”
小朋友先是欣喜地睁大眼睛,后来扁了扁嘴,“妈妈说小孩子不能随便乱走,外面有很多怪叔叔,会追着瑟瑟跑,上次我就是和同学们一起回家,结果被一个怪叔叔追了半个小时……”
吴旭尧在一旁听得忍俊不禁,噗地一声笑了出来,“瑟瑟你是在间接称赞自己的魅力吗?”
瑟珲委屈地低头,“人家哪有……”
鹿嘉懿拍了吴旭尧的脑袋一下,没好气的说:“好了,你就别再欺负瑟瑟了。瑟瑟别怕,我们就在医院的小公园里走走,我们带着你,不会有怪叔叔追的,好不好?”
瑟瑟笑逐颜开地点头,“好啊好啊!”
鹿嘉懿拉着小孩的手,在公园里闲逛,小孩子听话得很,一直跟着他们,也不嚷着要到处乱窜。
看到一个小凉亭那里有卖棉花糖的,瑟珲立即兴奋起来,拉了拉鹿嘉懿的手,蹦着跳着指着那里,抬起头对鹿嘉懿说:“姐姐!我们去那个老爷爷那里买棉花糖好不好?”
还没等鹿嘉懿赞同,他便快步跑过去。
鹿嘉懿眼睛紧跟着他,“小心!别跑那么快!”
吴旭尧瞥着鹿嘉懿在一边咔咔地笑,“叫了老半天哥哥,原来他只是叫我一个!”见他面露尴尬,吴旭尧更是喜不自胜,“姐姐,要不要也给我买一个棉花糖啊?”
鹿嘉懿无语,小孩跑的快,顾不上吴旭尧,鹿嘉懿快步跟了上去。
三人一人抓着一根棉花糖,一边看着过往的来人一边舔着。
瑟珲家境不好,平时更是不怎么吃到零食,高兴之余不忘感恩,小孩回过头,甜甜一笑,缺了门牙的笑容显得更为可爱,“谢谢姐姐请瑟瑟吃棉花糖!”
鹿嘉懿差点噎住,吴旭尧偷瞄一眼鹿嘉懿,抿着嘴笑出声来。
鹿嘉懿横他一眼,没理他,笑着对瑟珲说:“不用谢,瑟珲真乖。”
小男孩嘻嘻一笑,看看吴旭尧,又看看鹿嘉懿,“哥哥和姐姐长得可真像!老师说……”说着说着又停了下来,捂住嘴害羞地噗嗤一笑。
吴旭尧只觉这孩子表面乖巧,实则古灵精怪的,说的话也正合他意,便饶有兴致地道:“老师说什么了?讲给哥哥姐姐听。”
瑟珲笑得一脸狡猾,“老师说,长得像的哥哥姐姐以后很可能会成为夫妻。”(这什么老师……)说完瞅着鹿嘉懿和吴旭尧两人一个劲地傻笑。
鹿嘉懿一听,整个人愣住。吴旭尧则在一旁乐开了花,“那瑟瑟你说,哥哥姐姐像不像夫妻?”
瑟珲笃定地点头,“像!超级像!”
吴旭尧乐得拍着手掌哈哈大笑,鹿嘉懿坐在他旁边满脸尴尬,脸上泛起红晕,看上去更像女孩。
实在是无可奈何,鹿嘉懿不得不纠正男孩犯的错误。掰过男孩,鹿嘉懿一本正经地看着他,“瑟瑟,我不是姐姐,我是哥哥,论辈分,你应该叫我表哥。”
瑟珲听后,傻了眼,目瞪口呆地盯了鹿嘉懿一阵,不服地反驳,“不对!你就是姐姐!”鹿嘉懿坚决摇头,“不,我是哥哥!”
瑟珲更加不依不挠地嚷道:“骗人!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哥哥!你分明就是姐姐!长得漂亮的都是姐姐!我……我还想着你以后能嫁给旭尧哥哥呢!”嚷着嚷着就真的急了,眼里噙着泪水就是不肯落下。
吴旭尧看着两人滑稽的样子,几乎笑出了眼泪。
鹿嘉懿实在拿他没办法,便无力地承认,“好好,我是姐姐,别哭了啊!”
哪知道这小孩真不是一般的难缠,死活不依,“那你干嘛刚才又说你是哥哥嘛,姐姐你欺负我!”
鹿嘉懿急得苦着一张脸,“我刚才逗你玩呢!我是姐姐。”咬咬牙,“我是姐姐……”
吴旭尧在一旁使劲捂着嘴,憋笑憋得脸都红了。
小男孩委屈地扁着嘴,“那你以后会和旭尧哥哥结婚吗?”
鹿嘉懿的脸一热,飞快地瞟了一眼得意洋洋的吴旭尧,干咳一声,“会的。”
吴旭尧眉开眼笑地捏了瑟珲的脸一下,“真聪明!”
男孩立即破涕为笑,心满意足地舔着那棉花糖。吴旭尧挑衅地朝鹿嘉懿挑眉,鹿嘉懿压住怒气瞪他一眼,不跟他瞎闹。
三人结伴回到病房,阿姨鹿弥已经在病房等了。
瑟珲看见鹿弥,立即叫了声妈妈然后扑过去。鹿弥接住瑟珲,道:“瑟瑟到外面玩啦?累不累?”
瑟珲笑着摇头,“不累!瑟瑟觉得好好玩,而且嘉懿姐姐买了棉花糖给我吃!甜甜的真的很好吃!”
鹿弥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快速瞟一眼鹿嘉懿,又低下头看着瑟珲,“好吧,开心就好……我们是时候回宾馆了,你也要回去歇歇了。”
鹿嘉懿立即接话,“阿姨要走了吗?”鹿弥淡漠地点头,“桌上放了午饭,你要饿了的话便吃了吧。”
鹿嘉懿点头,“好……”
鹿弥也不多话,拉着瑟珲就要走,吴旭尧本来还不想看她,但想起鹿嘉懿说过的话,又细看了她一下,鹿嘉懿说她不过四十多岁,但她满脸沧桑,肤色麦黄,丝毫看不出才四十出头。心里叹了口气,人果然经不起艰苦生活的折磨。便也收敛了脸上不满的神色,淡淡地向他颌首,算是道别。
鹿弥怔住,也朝他点了点头。
刚跨出一步,瑟珲便开始不依,“我要嘉懿姐姐和旭尧哥哥送!”
鹿弥脸色微僵,使劲拉了拉他,“我们自己走就是了。”
瑟珲这次却出奇的任性,“不要!我要哥哥姐姐送!”
鹿弥刚想责骂,鹿嘉懿便立刻开了口,“阿姨,我送你们到车站吧……”蹲下来,拉住瑟珲的手臂,柔声道:“瑟瑟,旭尧哥哥要在这里帮忙看着外婆,就不送了,姐姐……送你,好吗?”
小孩有些难过,有些不舍地嘟了嘟嘴,“那好吧,旭尧哥哥再见……”
吴旭尧笑着朝他抓了抓手,“再见,瑟瑟要乖哦!”
小孩道过别,硬是要牵着鹿嘉懿的手,这才肯走。鹿嘉懿低着头,垂眉敛目,回头瞧了吴旭尧一眼,走出房间。
吴旭尧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开后,便步入房间,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风景。
站了一会,听到极细的叫唤,“年轻人……年轻人……”
吴旭尧狐疑地转过身,看见躺在床上的老人正直直地看着自己。吴旭尧愕然,料不到这个老人居然会叫自己,有些不自然地嗯了一声,“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老人慢慢地伸出手指头,指了指床边的椅子。
吴旭尧问道:“要我坐下吗?”
老人眨了眨眼,算是肯定。
吴旭尧便走过去,在她面前坐下。
老人深吸几口气,才说:“你是小鹿的朋友吧?”
吴旭尧要全神贯注地屏住呼吸,才能听清老人所说的话。
“嗯,是的。”
老人点了点头,“那我就放心了……”老人停了下来,似是要存足力气,才能继续说下去。
“我看今天早上小鹿阿姨打他的时候,你很是维护他,想来你平时应该挺照顾他的……”老人望着吴旭尧,慢吞吞地说。
吴旭尧想起自己之前对付鹿嘉懿的手段,有些心虚地挠了挠脸,干笑一声,说:“还……可以吧。”
老人眼睛望向天花板,眼神有些迷离,却是吴旭尧第一次从她满是皱褶的脸上看到的柔和。
那是鹿嘉懿也忘记了的柔和。
“想必你也在学校听过关于小鹿的坏话了吧?”
吴旭尧内心一沉,“是啊,可不是一般的多。”
老人垂目,叹一口气,“这孩子怕是从没反驳别人一句吧……”不等吴旭尧回答,她便继续说道:“这孩子,一直都是这样。”
吴旭尧抬眼,看着老人,心里一时五味陈杂。
“说我死心眼,这孩子更死心眼……那天我回到家,就发现他的妈妈一动不动地躺在了床上,房间关得密不透风,炉子的炭也还没全熄。你说,我出门的时候,他妈妈房间的门还是开着的,窗也是半启的,我女儿病重,连从床上爬起的力气都没有,怎么可能自己关窗,怎么可能出去买炭……买炭来自杀……”说到这里,老人的情绪有些激动,声音也不定地起伏。
吴旭尧安慰她:“您慢慢说,不要紧的,不急不急。”
老人缓了缓,继续开口:“我当时真的恨不得掐死他!一个年纪这么小的孩子,居然干出这样的事……我恨他、骂他、打他……事后,我多次逼问他,甚至恐吓他要把他扔到水井淹死他,但每次我都只能从他口中得到相同的答案。”
“我算是对他彻底死了心了,也彻底绝望了……我承认,我跟他一起生活,只是放不下自己的女儿,只是想尽做外婆的责任。我只是单纯地做饭、打扫。我气他怨他,我连话也不跟他说,他病了我也不去关心他,只是买药给他吃,他总是在外面被人欺负,被人打骂,我也一次都没有安慰他。我怪他狠心,现在想来,我比他,要狠心百倍。”
心脏,像被刀子割着捅着,一刀一刀,深浅不一,力度不一。
不敢想象,更加无法想象,无人关怀无人过问的他,是怎么熬过去的。在家里,自己起码有下人问候几声,不论是真情还是假意。而他,不论是真情还是假意,都无一人问津。
喉咙像无端长出一个气泡,塞在了喉咙与胸口之间,吞也吞不下,好像连气管也被堵住一样,无法呼吸,想张嘴吸气,又怕一张嘴便会呜咽出声。
“试过几次,他回来委屈地向我哭诉,我不仅没有安慰他,反而大声呵斥他,骂他活该。我从来没对他好过,但他却无半句怨言,一直都很迁就我,很关心我,但我心里的那口怨气在见到他时就无论怎样都吞不下,我恨,恨这孩子从来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他哪怕为自己辩驳一次,说他母亲不是被他害死的,我也没有那么憎恨他!不仅这样,他在外面受尽欺凌,换做是别人,或多或少会反抗一下,而他不仅没有反抗和解释,还任由人诋毁!我本来还怜他的,但看到他这样,我又更加厌恶他……”老人的眼里延伸出丝丝缕缕道不明的哀伤,“这孩子,一直都不懂得为自己争取,自己都对自己不好,别人又怎么对他好!”
“那一天,我晕倒在地,失去意识之前,脑海里想起的,居然全部都是小鹿这孩子。我不是想他回来救我,而是害怕,我会就这样死掉,然后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到现在,我还是想不透,自己不是该恨他的吗?为什么在最危险的关头,最担心的,还是他。或许人就是这样的吧,无论关系有多冷淡,也还是抵不过长久的陪伴,时间一长,即便是恨,也会舍不得……”
老人困难地转头,望向吴旭尧,挣扎着从被窝里抽出手,伸向吴旭尧。吴旭尧见状,立马握住她苍老的手。
老人使尽全力紧紧握着吴旭尧的手,看着他的眼神中多了恳求与执着,“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我这一把年纪,现在又搞成这样,怕是活不长了……或许是人之将死吧,我居然对这孩子恨不起来了,好像他对她妈妈做出的种种,我也觉得无所谓了,对他更多的是放不下,只要一想到,我走了之后,他就彻底孤零零一个人的,我的心就抽着痛!不过,或许我的死,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吧,我在他身边的时候,他还不是一样孤独,还要唯唯诺诺地看我脸色做人……”
“不是的……”吴旭尧突然出口否认,“不是这样的。他肯一直对你的刻薄和冷淡毫无怨言,只因为,你是他身边唯一的亲人。”吴旭尧说完,看着她,眼里全是坚定。
老人嘴唇颤抖几下,眼角滚落浑浊的泪,手指动了几下,老人迫切地望着吴旭尧,“我跟你说的话,你千万不要告诉小鹿这孩子,我、我怕他知道之后,会难过,难过了,他又要跟自己过不去了……这孩子从小到大,都没有朋友,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有这么肯义无反顾地为他的朋友……我不求你能照顾小鹿,只求你,以后能偶尔想起他,偶尔跟他说说话,就足够了。”
心脏的血液好像无法流动,导致握着老人的手,也变得苍白,还有无力。沉默良久,吴旭尧才说得出一个字,“好……”却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从来不向别人许诺,才发现,许一个承诺,需要的勇气有多大,背负上的东西,又有多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