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命运在耻笑。
鹿嘉懿这个罪人,怎么能拥有长久的幸福。
他身边的所有,必须一件一件地被夺走。
然后最终,一无所有。
他,必须是命运的奴隶。
孤月当空,皎若明玉,洒落遍地清辉。
人能与月永恒,多好。
吴旭尧一路陪着鹿嘉懿,赶到了医院。
鹿嘉懿几乎是慌不择路,如果不是有吴旭尧陪着,他甚至来不了。
跌跌撞撞地跑进医院,鹿嘉懿茫然四顾,不知道该干什么。
吴旭尧紧握着他的手,正欲走到咨询台前,一个油头粉面的女人立马跑了过来,在医院这种极须保持安静的地方大嚷大叫,惹来了许多人的白眼。
“那个不就是鹿嘉懿吗?”
鹿嘉懿听得一震,回过神来,看着她。一句王阿姨还就没叫出口,就被她打断,“你终于死来啦!哎呀,我说你这孩子怎么中秋节也不回家陪陪你外婆!你外婆不知什么时候晕倒了!现在、现在……哎呀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医生你过来跟这孩子说说!”
医生被那王阿姨连拖带拉地拽到鹿嘉懿面前,用肥硕的大手拍了拍医生,“来,医生,你跟这孩子说一下他外婆的状况。”
医生镇定地讲道:“你的外婆中风晕倒在地,可能是晕了太长时间,吸入了寒气,被送到医院时已经不醒人事。而且你外婆一直有高血压的症状,进来前又是带着病的,加上年纪又大,所以……你应该做好心理准备。”医生说完,叹息了一下,“你在这段时间好好陪陪她吧,先告辞了。”
交待完后轻拍了一下鹿嘉懿的肩膀,走了开去。见惯了生死的医生,脸上没有一丝难过与叹惋。
鹿嘉懿站在那里,呆若木鸡,连要进病房看看外婆也忘记了。
那卷着一把蓬松泡面头的王阿姨斜眼指着鹿嘉懿不停责怪,“我说你这人是怎么回事啊?都中秋佳节也不知道滚哪去,让你外婆一个人孤零零在家的,死了也没人知道!好在送煤气的来到了,发现你外婆晕倒了在你家那破庭院里!哎呀吓得那送煤气的大喊大叫,我当时立马跑出来,到底哪个杀千刀的喊得跟杀猪一样,原来是你外婆躺在庭院里一动不动!好在我发现了,山长水远地送来了这里,要不然早死在里面熏臭你家了!我可是忙了一整天的,家里一大堆活还没干!今天中秋节我为了你家的事忙得不能和孩子过节日,你说你这是不是罪过?你外婆孤家寡人的你在外面搞啥去了啊?!真是没心肝啊!”
那王阿姨跟放鞭炮似的连续噼里啪啦地轰炸鹿嘉懿的耳朵,发黄的牙齿不断地散发那油腻的饭菜味道。吴旭尧紧蹙眉头,厌恶地看着她堆在脑袋上那一团乱蓬蓬的稻草,心里直想一把火把它烧光。
鹿嘉懿傻愣地站在那里被她一个劲地骂,泼辣的声音响彻整间医院,许多人纷纷侧目,对她不停飞洒唾液的样子深感厌恶,却又不忘看几眼鹿嘉懿,眼中充满不屑与嘲弄。
然后医院里慢慢地想起细细簌簌的说话声。许多指责的目光时不时投向鹿嘉懿。
吴旭尧最后忍无可忍,大声打断,“好了够了!这位阿姨,请问鹿嘉懿外婆的病房在哪里?”
那王阿姨夸张地捂住胸口,“哎哟真是!被你吓死了!要找他外婆是吧?跟我来吧。”
吴旭尧拉着鹿嘉懿,跟着王阿姨来到病房,王阿姨刚想启动她的喇叭,就被吴旭尧给止住,“阿姨你可以回家了,这里交给我们两个就行了,今天辛苦你了,谢谢。”
被他打断的王阿姨脸上有些悻悻,撇了撇嘴转向鹿嘉懿,“那阿姨我先走了啊!要记得,如果不是我把你外婆送来医院,她早就一命呜呼了!现在你就在这多待一会吧,要不然她随时死了你都不知道!”还想再攀功,却发现吴旭尧在旁边黑沉着脸,尴尬地咳了咳,离开了病房。
吴旭尧怜悯地看了下跟丢了魂似的鹿嘉懿,轻轻地搂着他的肩,说:“鹿嘉懿,去看看你外婆吧。”
鹿嘉懿这才眨了下眼,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到床前。
求求你,不要有事。
不要丢下我。
连恨我的人都走了。
有谁还会记得我?
床上的老人满头银发,布满皱纹的脸像被狠狠揉过的纸张一样。或许说,是一条条纵横的沟壑。眼睛紧闭着,好想在贪恋那温暖的梦,丝毫不愿意醒来。
鹿嘉懿僵直着身体,许久,才呜咽了一声,肩膀也一抖一抖。
吴旭尧半拥着他,想在他即将崩溃时给他一点支撑,却没想到,他的身体颤抖了一阵,反而不哭了。
病房里没有开灯。如水的明月本来还散发着白寥寥的光,却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一大片铅色的云给遮挡了。
无法穿透的厚重。
房间里的光,逐渐消失。
寂静在逐步吞噬人的意志。
吴旭尧搂着鹿嘉懿的肩膀,只觉他纹丝不动,像结了冰一样。本就瘦小的身体此时像纸一样薄。
“吴旭尧,你说,她会不会醒来?”
鹿嘉懿的声音好像失去了重量,慢慢浮起,最后轻飘飘地消失。让吴旭尧有那么一霎的恍惚,似乎他从没开口说过话。
吴旭尧怔住,不知该如何开口。
的确,要他怎样回答。生死无常,不由人说。
“她可是我的外婆啊!”鹿嘉懿生硬地咧嘴,“一个从小陪我成长的人,我却觉得,她好像从来都不在一样。”
无限的悲伤蔓延,全都凝聚在他身上,似乎要将他压垮一般。
“就算她醒来了,也不愿意跟我说一句话吧,那么醒不醒得过来,还不都一样。”
眼前浮现无尽的黑暗,鹿嘉懿好像即将奋不顾身跳下去一般,吴旭尧捏紧他的肩膀,害怕他会随时消失在那涌动的黑暗中。
鹿嘉懿双眼涣散地看着那静静躺着的人,嘴机械地一张一合,“但还是舍不得她离开……”鹿嘉懿终于带了哭腔,“我还没报复呢,那些人,还有我自己,通通没有……”
吴旭尧的喉咙像被锋利的石头切割,沉重的钝痛。肺部也好像插入了一根巨大的针筒,缓慢地把里面的空气一丝丝抽掉。
从没过问过他的事,所以至今仍不理解他。
鹿嘉懿,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吴旭尧生生咽下一口气,直把胸口堵得胀痛,“会醒的,鹿嘉懿,她会醒的,那么长久的陪伴,她又怎么舍得离开。”
全部都是肯定句,但吴旭尧却一直带着怀疑的态度,一字一句地,全都说完。
自己总归是一个无情的骗子。
所有懂得安慰的人都一样,无关痛痒地说着那些让人安心的话,自己却一点把握都没有。
真的一切都能好起来吗?
其实,由不得你说了算。
朗朗清月依旧悬挂于天幕。
鹿嘉懿睁开眼,从浅睡中醒来。看着吴旭尧歪着身子坐在椅子上,以极不舒服的姿势睡着。夜里寒冷,吴旭尧缩了缩身子。
鹿嘉懿起来,脱下身上的外套,悄声走到他旁边,用最轻的力度盖在他身上。
怕吵醒他,鹿嘉懿连呼吸也变得很轻很轻。他的刘海遮住了他半张脸,鹿嘉懿伸手,替他把刘海拨向一边。
鹿嘉懿静静凝视着他如白玉般温润清冷的脸,心里叹了口气。
自己对他,一直怀着连自己都不清楚的复杂感情。之前他一直欺凌自己,而自己却恨不起他来。有时候想躲避他,却还是毫无防备地让他和自己越来越亲近。
如果心里坚持不想,就算是那无孔不入的风,也别想溜进来。
鹿嘉懿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撤下心防了。
对这个近在咫尺的,复杂的人。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刚才还沉浸在一家团聚的天伦之乐下的人已经沉沉睡去,鹿嘉懿却一丁点睡意都没有。
直了直身子,鹿嘉懿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摸了摸外婆的体温,然后重新坐到椅子上,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停止心中所想。
不知不觉的,跌入梦中。
不知睡了多久,吴旭尧被冻醒了。迷蒙地睁开眼,发觉身上批了件外套,下意识地看向鹿嘉懿,只见他穿得单薄,窝在椅子上缩成一团,时不时地嘟起嘴巴。
吴旭尧皱眉,心里恼怒。自己都那个样子,还把衣服给了我,真是!
瞪了他一眼,起来,把外套盖到他身上。
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轻声呓语,吴旭尧顿了顿。再细听,是从床上传过来的。
吴旭尧借着微弱的灯光,眯眼看了看。发现床上的老人慢慢睁开眼睛,无力地看了看周围,明显对这里的环境不适应。
吴旭尧立马摇醒鹿嘉懿,“鹿嘉懿,起来一下,外婆好像醒了。”
鹿嘉懿本来就睡得极浅,听到吴旭尧的话立刻弹了起来。
“什么?”
吴旭尧指了指床,声音也变得兴奋,“你外婆醒了!”
鹿嘉懿顿时清醒,慌忙起身走到床边,“外婆!”唤了一声,却又把下面的话噎着。
老人的眼神从他脸上划过,望向另外一个地方,沉重地眨了眨眼皮。
吴旭尧看一眼鹿嘉懿。
“要喝水吗?”鹿嘉懿小心地问道,好像稍一问错,床上的老人就会立即勃然大怒一样。
老人只是极轻地摇了摇头,眼皮缓慢地动了动,就又昏昏入睡。
鹿嘉懿悬着一颗心,又试探着喊了一声,“外婆?”
却不见回答。
鹿嘉懿咬紧了嘴唇。
吴旭尧安慰他,“外婆怕是累了吧,别担心。”
鹿嘉懿这才定下神,转过身来,对吴旭尧说:“你也累了吧,陪我一起折腾了那么久……你要不要先回家?我自己一个人可以的。”
吴旭尧满不在乎地摇头:“不怎么累,在这里也可以睡得很好啊,更何况我回家了还不是没事做。”
鹿嘉懿沉着一张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吴旭尧烦躁地推了推他,“是不是我想在这里陪你一下也不行啊?!说不累就不累了,为朋友我两肋插刀!快去睡快去睡!怎么像女人一样麻烦?!”
吴旭尧边絮絮叨叨边使劲推他,硬是要他坐到椅子上睡觉。
即使被他骂,鹿嘉懿的心里还是开出了一朵纯白的花。
一朵永不凋谢的,纯白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