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到公园,吴旭尧坐在长椅上等待。
清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吴旭尧抿着嘴角,笑了。
好像好久也没试过,被人追赶也这么开心了。
鹿嘉懿肩膀上下起伏着,笑得一脸明媚朝他走来。
吴旭尧眯起眼睛,“想不到我们居然那么像,哈哈,他们竟少爷少爷这样喊!”
鹿嘉懿听他这么一说,也是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吴旭尧哪曾见过他这样的笑容,愣了一瞬,也哈哈地大笑出来。
人们总说乐极生悲,吴旭尧望着鹿嘉懿,笑着笑着,心里突然酸涩得厉害,眼睛也蒙上一层雾气。
鹿嘉懿见他样子有些不对劲,便停了下来,“你怎么了?”语气不自觉地流露出关心。
吴旭尧脸上的笑容僵住,失落之色尽显脸上。
公园瞬间变得寂静,只有喷水池哗哗的声音在徒增尴尬。
“介不介意,告诉我?”鹿嘉懿瞅着他,谨慎地问道。
吴旭尧回头,声音带着不忍,“告诉了你,你就要和我一起承担了,这样的悲痛,你愿意承担吗?”
鹿嘉懿仰头望他,纤长的睫毛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金哲瀚的话幽幽响起:如果他当你是朋友,总有一天他会告诉你的。
不明白朋友的具体意义,但如果真的是朋友,无论是怎样泛滥沉重的悲伤,只要有一方愿意分担,那么,悲伤或许也会减轻吧。
鹿嘉懿笃定地说:“告诉我吧!”
吴旭尧喉结滚动了几下,吸口气,“知道有家等于没家的感觉吗?”说着凄然一笑,“我最清楚不过。”
鹿嘉懿睫毛颤抖,心里默默地说:知道的,我都知道。
“我从5岁开始,就再没叫过那个人一声爸了。很不孝吧……可是你要我怎么叫得出口,对这样一个人……为了外公的财产和公司接近我妈妈,每天每夜都说着让人恶心的,虚情假意的情话,只有他,能做得出。不仅这样,外面还藏了女人,还有了个私生子。”
鹿嘉懿惊讶,难以相信地看着他,何曾想过,他光鲜亮丽的外表下,居然掩盖着,那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后来一切利益到手了,他啊,立刻就翻脸不认人了,总是不回家,外面的女人也总打电话过来骚扰我们。他也任由那个女人为非作歹,我妈要他向自己解释清楚,外面的女人是怎么一回事,那个私生子又是怎么一回事,还有,他对她,以及对我妈,又是怎样的一回事。”
吴旭尧狠狠地咬了咬牙,眼睛蒙上仇恨的红,眼神也变得怨毒,“可他非但不解释,还要打她,骂她,最后耐性都磨尽了,便强行把她送到国外。我妈当时已经心灰意冷,只是想把我也带到国外,但那个男人偏偏不让她如意!”
吴旭尧抬头望向布满星辰的苍穹,喉咙像被噎着一般,“她走之前,还对我说,一定会回来带我走的。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她走的那天晚上,天空划过很多流星,我从出生到那一天,第一次看的流星,那时几乎万念俱灰的我,还曾庆幸从那即逝的流星里得到一丝抚慰。知道流星陨落的意思吗?那意味着生命的逝世。”吴旭尧无力地笑笑,“就是那天晚上,我妈妈乘坐的那一辆飞机失事了,无一人生还。”
悲伤迅速蔓延,网罗住诉说者与倾听者的灵魂。
“我好恨,恨那个眼中只有钱的男人,因为他,我妈才会死得那么冤枉,而他,从始至终,都没对她交待过任何事情。每次见到他,我都忍不住想,为什么死的不是他,他死了,换妈妈回来!”吴旭尧颤抖着说,眼里的仇恨之火熊熊燃烧,任何一样东西碰到,都会顷刻化为灰烬。“还有外面的那个女人,以及那个肮脏的私生子,他们都该死!”
吴旭尧转过头,扬起嘴角,染上仇恨之色的嘴唇变得妖异,“等有一天我真正长大了,我一定会揪出那两个人,让他们尝试一下,我妈所受过的痛苦。”
鹿嘉懿莫名地浑身打了一个哆嗦,一股恐惧蔓延全身,眼睛也不由自主地躲着他的眼神。
吴旭尧痛苦地扶着额头,“很恶毒吧?你害怕了吗?”
鹿嘉懿呆住,突然觉醒过来。有什么可怕的,自己还不是这样。手轻轻地拉住他的,鹿嘉懿柔声说:“没关系的,我明白,怨恨,是你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吴旭尧猝然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半晌,笑出声来,“是啊,除了怨恨,我还能怎样?”
鹿嘉懿的瞳孔完全定住,出神地望着他。吴旭尧。
好像上天让鹿嘉懿与他相遇,就是为了让鹿嘉懿在今晚,解读他的怨恨。
才发现,我和他,竟然如此相似。
好像找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
都是以怨恨为支撑而活下来的人,却可悲得,连自己怨恨的对象是谁都不知道。
既然这样,我们相互亲近吧。
鹿嘉懿紧紧地扣住吴旭尧的手,眼睛又开始模糊得看不清东西。
秋天夜晚的风像长了刀子,疯狂地剜着两人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以至于身上千疮百孔。
两人背后投下两个拉得老长的,黑暗的影子,随着月光的移动,快要融为一体。
滚烫的血液在不停地沸腾,许多浓稠的热泡浮在表面,随着底下血液的不断升温,“啵”的一声,爆了。于是血色蔓延,把原本苍白的一切晕染成夺目的红。
那是仇恨的颜色。
当仇恨尘埃落定的时候,血就会静止蔓延。
那么到那一刻,撕毁灵魂,粉骨碎身。
呐,妈妈……
鹿嘉懿坐在长椅上,望着天上最闪的那颗星,眼神迷离。
我找到了,和我极度相似的人了。
但仍然有不同的地方。
他很干净,像柔软洁白的棉花。他是无辜的。而我,只有罪恶的灵魂,我曾经害死你。
我不知道,我配不配拥有……
不过,我们都是因为恨而活下来的人,逆向生长,终于相遇。
即使他不懂我的怨恨,我也要带上他的那一份,继续活。
宁静的公园。
树影斑驳了一地,像大自然的水墨画,让人心神宁静。
两人沉默地坐在一起许久,吴旭尧的手动了动,才愕然地发现,自己居然牵着他的手那么久了。
记忆中的那一次,都江宇想拉他的手,被他一下子躲开了。
如今,他竟然默许自己与他牵手那么久。
好像没那么排斥了。吴旭尧咧开嘴,露出好看的虎牙。
“谢谢你今天听我讲这么多。”
很明显他也在出神,听到吴旭尧说话,有点懵。
吴旭尧便更开心地笑了出来。
很好看,他那微张的嘴,尖翘的鼻子,还有迷茫的眼。
“笑什么?”鹿嘉懿皱了皱眉,问道。
吴旭尧擦了擦鼻子,说:“没什么。”站起来,“我是时候走了。”
鹿嘉懿下意识地捉住他的手腕,用自己也不知道的力度,“去哪里?”声音也焦急。
“回家啊!”
“为什么还要回去?不回宿舍了吗?”鹿嘉懿的眼神,带着些惶然。
“不回了,回了的话,还是会被带回家。”吴旭尧摇头说道。
鹿嘉懿咬了咬嘴唇,许久,才说:“那什么时候回来?”
埋怨,不解,甚至有点渴求的语调。
于是吴旭尧笑了。
“等我妈妈的忌日过了,我表现好的话,我就能回来了。”
谁知那个人听了又懵掉。“旭尧……”
吴旭尧牵了牵嘴角,样子落魄,“每年都是这样的。那个人不知道是为了求心安还是装样子,每到我妈的忌日他都要强行带我回家,然后一起去拜祭她。谁愿意跟这种人去,所以我每次都反抗,他便也就和我对着干,目的还不是要我屈服。他要心安理得,我偏不让他得逞。”
鹿嘉懿瞧着他,只觉心里一抽一抽的,不得安宁。
“……我等你,还有,不要让自己太难过了。”鹿嘉懿说罢,把还穿在身上的外套脱下,还给他,伸手想把头上的帽子也摘下来。
吴旭尧按住他的手,“帽子就不用还我了,送给你吧。”抿抿嘴,又加一句:“戴了帽子之后更像我。”然后眼里的光就变得明亮。
心跳好像有些沉重,鹿嘉懿深吸一口气,道:“嗯……记得要早些回来。”然后头埋得更低,声音像蚊子哼哼,“我只有你可以等,你要太迟回来的话,我会害怕。”
内心莫名的悸动,吴旭尧上前两步,双手捧起他的脸,让他直视自己,头也靠向他,郑重地说:“很快,我就会回来。”
很快,我就会回来。
心中想着他的话,鹿嘉懿浅笑,站起来正欲关灯睡觉,金哲瀚带着满身酒气,摇摇晃晃地突然走了进来。
鹿嘉懿定在了那里,看着金哲瀚,“你喝酒了?!”
金哲瀚瞥他一眼,“有什么好惊讶的,之前你不是也喝过酒么?”
鹿嘉懿不语,上前把他扶到床上坐着。
“醉了吗?”
金哲瀚打了个嗝,“我没喝醉,只是喝太多,有点累了。如果不是因为喝得累了,我还能继续喝。”
鹿嘉懿疑惑,“酒有那么好喝?”
金哲瀚一声嘲笑,“不是为了好喝而去喝的,是为了麻醉。”
鹿嘉懿深思,还是想不出他话中的意思,摇摇头制止自己再想下去,说:“你没什么事吧?”
金哲瀚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会有什么事?倒是你,整天搞得神神秘秘心里不知道想些什么。”
鹿嘉懿眼神闪躲,轻轻把他放倒在床,“没什么就早点休息吧,我关灯了。”说着就要起身离开。
金哲瀚见状立马握住他的手腕,“等一下!我冷……”
“要把他们的被子拿给你吗?”鹿嘉懿关切地问。
金哲瀚摇头,“还不够。”
“那怎么办?”
“你过来。”
鹿嘉懿便转过身,走近两步。
金哲瀚用力一扯,把他扯得跌坐到床上,睡眼惺忪地看着他,“你陪我睡吧。”
鹿嘉懿心里有些郁闷,“可是我习惯一个人睡,和你一起,我怕睡不着。”
金哲瀚哼地一声笑出来,“你是在害怕我吧。”
鹿嘉懿愣了一下,最后否认,“我是真的习惯一个人睡,从小到大,我都这样。”
金哲瀚乌黑的眼眸一暗,“就这一次吧,我真的怕冷。”像在哀求,又像在命令。不过无论是哪样,都不容拒绝。
鹿嘉懿咬了咬牙关,钻进了他的被窝,在他身边躺下,背对着他,“这样可以了吧。”
感觉到身后的人呼出一口温热的气,“嗯,好很多了。”
到现在,鹿嘉懿也还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果断地拒绝他。
不拒绝,是因为不忍心,还是各取所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金哲瀚喝了酒的关系,鹿嘉懿觉得他散发出来的热气让整个被窝都暖烘烘的,朦胧间,鹿嘉懿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那股暖流依偎。
迷迷糊糊,觉得腰间被人搂住,然后就听到了不知是否真实的呓语,“不知是因为什么,觉得你温暖,在我看透你之前,就先温暖我吧……”
声音慵懒,却像有魔力一般,慢慢地将鹿嘉懿催眠。
突然就很想满足发出这声音的人,鹿嘉懿迷蒙地低喃:“好……好……”
身子不停地往那一边挪动,寻到那一片结实,紧紧地挨住。
随后一夜无梦,许久不曾有过的,安逸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