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倾颓也。”诸葛亮熟读史书,对西汉的历史并不陌生,对东汉末期的历史更是身临其境,耳闻目睹。东汉桓帝远贤臣近小人的事,诸葛亮在童年时代就经常听父亲、叔叔等人说过。有一件事尤其使他刻骨铭心,终生难忘。他听叔叔说,桓帝永兴年问(153~154),有一个叫朱穆的人,是一个刚正忠直之人,他痛恨宦官专权,蛊惑皇帝。后来,朱穆被任为冀州刺史。有一个叫赵忠的宦官,他的父亲死了,送回老家安葬。赵忠的老家在安平县(治今河北安平),正在冀州监察范围内。赵忠葬父,给他穿金缕玉衣,佩带玛璠美玉,殉之以人偶。这种规格在当时只有皇帝才能享受,赵忠所作所为,是犯了僭越之法。朱穆听说此事,立即进行核查。官吏畏其严明,便掘墓剖棺,把赵忠父亲的尸体取出,果然如此,于是,朱穆便把赵忠的家属逮捕治罪。不料,桓帝听说这件事后,赫然震怒,他下令把朱穆逮捕,送进监狱,罚做苦工。幼小的诸葛亮当时怎么也想不明白,他问叔叔:“朱穆惩办危害朝廷之人,明明是为了国家着想啊,为什么反而被朝廷治罪呢?”叔叔苦笑着说:“等你长大了就会慢慢明白了。”诸葛亮成人后,不但明白了这是为什么,而且还明白了亲小人远贤臣所带来的危害。亲贤臣远小人则兴,反之则亡,这就是历史的经验。刘备在世时,君臣二人曾多次对这个经验进行讨论、总结。现在,诸葛亮又把这条经验讲给刘禅,这仅仅是为了讲述历史警示后人吗?事实并不是那么简单。
诸葛亮讲这番话,还包含着对蜀汉政治前途的担心。他在读《汉书》时,班固对齐桓公的评价使他受到很大震动:班固说齐桓公是个“中人”。中人者,中等人才也。春秋时的霸主,六合诸侯,一匡天下的齐桓公,怎么仅仅是个“中人”。原来,齐桓公在政治上大有作为,业绩辉煌的时期,是贤相管仲等辅佐他的时候。管仲去世后,情况就变了。
据史载,管仲病重的时候,齐桓公曾去看望他,问他说:“你还有什么要嘱咐我的吗?”管仲说:“我希望你远离易牙、竖刀这两个人。”齐桓公说:“易牙对我多忠啊!他为了让我尝到美味食品,把他的孩子都煮了让我吃。难道他还有什么可疑的吗?”管仲说:“不然。爱子是人的正常感情。易牙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爱,怎么谈得上爱您呢!”齐桓公又说:“竖刀为了侍候寡人,自己把自己阉割为宫人,这该是忠于我的表现吧!”管仲回答说:“爱惜身体才是人之常情,自己身体都不爱护,又怎能爱您呢!”
齐桓公说不服管仲,只得下令把易牙、竖刀二人逐出宫去。但齐桓公心里很不痛快,为之食不甘、心不怡整整三年时间。他总觉得管仲管得太过分了。后来,齐桓公终于又把易牙、竖刀二人召回。不料第二年,易牙、竖刀二人便乘齐桓公病重之机相与作乱,堵塞宫门,建筑高墙,禁人出入。有一个妇人冒险翻墙进入宫中,看望齐桓公。齐桓公对她说:“我都快饿死了,给我点吃的吧。”妇人说:“我一点吃的都弄不到。”齐桓公又说:“那给我点水喝。”妇人说:“水也没有。”齐桓公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妇人说:“易牙、竖刀相与作乱,塞宫门,筑高墙,不许人出人通信,所以什么也不能弄到。”齐桓公听了,慨然长叹,说:“嗟乎!圣人所见岂不远哉!若死者有知,我将何面目见仲父乎?”于是,便蒙衣袂而死于寿宫。
“管仲相之则霸,竖貂(刀)辅之则乱。可与为善,可与为恶。”这就是班固说齐桓公为“中人”的理由。
诸葛亮想,连齐桓公那样的英霸之主都是中人,刘禅就绝对是个中人了。以前,自己在刘禅身边,可以时时对他督导,如今自己要远去汉中前线,一走就可能是三年五载。会不会有小人去蛊惑他呢?一想到这,他就感到忧心忡忡。
对于后主刘禅来说,诸葛亮具有双重身份。他受刘备遗诏辅佐刘禅,是名副其实的辅政大臣。刘备又让刘禅兄弟“父事”诸葛亮,诸葛亮又具备了长辈身份。无论是作为辅政大臣还是作为长辈,诸葛亮觉得自己都有责任关心刘禅的成长。诸葛亮自幼丧父,他对失去父爱的不幸有过切身的感受。然而叔父无私的慈爱弥补了他心灵深处的苦痛,同时又培育了他强烈的责任感。如果说,叔叔当初对自己严父般的抚爱是受父亲之托在尽当叔叔的责任,那么,自己现在受先主之托,也应当尽自己当长辈的责任。诸葛亮有自己的儿子,诸葛亮已经身为人父了。他就像爱自己的儿子一样,将父爱也给予刘禅。这种父爱也洋溢在《前出师表》中:在“诚宜开张圣听”这段话中,诸葛亮虽然也称刘禅为陛下,但其表达意思的语句,都是你应该怎样怎样,不该怎样怎样,就像严父在训导自己的孩子。
为了使刘禅在自己远出北伐期间不犯错误,不误国事,诸葛亮对国事进行了周密的安排。他不但留下张裔、蒋琬管理丞相府中的事务,而且留下郭攸之、费祎、董允等人管理宫中之事,让向宠留下来管理军营之事。这些人都是诸葛亮苦心培养出来的人才,他们或志虑忠纯、良厚笃实,或性行淑均、晓畅军事。诸葛亮一再叮嘱刘禅,宫中的事情,无论大小,都要先咨询郭攸之、费祎、董允,然后再实行,营中的事要问过向宠再作决定。对国事管得这样细微具体,可见在他一片忠心的深处,还隐藏着一片苦心。
对蜀汉政权的忠心是《前出师表》中所反映的诸葛亮的最本质的心态。对蜀汉政治前途的担心,对蜀汉后主的关心,对蜀汉人事安排的苦心,无不体现着诸葛亮对蜀汉政权的忠心。中国古代士人有为知己者死的准则,而刘备就是诸葛亮的知己。诸葛亮“许先帝以驱驰”,是被刘备的真诚、信任和志同道合所感动。三顾布衣诸葛亮于草庐之中,是刘备的真诚;夷陵败军之际,蜀汉危难之间,将振兴之业托与诸葛亮,是对他的信任;刘备临终,希望诸葛亮能继续兴复汉室的大业,是二人的志同道合。诸葛亮的忠诚,是对君臣鱼水之谊的忠诚,对自己职责的忠诚,对自己所追求事业的忠诚。
诸葛亮的雄心,就是奖率三军,北定中原,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这个远大的目标,激励着诸葛亮挥军北上夺取关陇,建立关陇根据地,与孙吴合击中原的斗志。诸葛亮对建立关陇根据地是有十足的信心的。他认为,尽管曹魏的力量很强大,夺取关陇会遇到很大的阻力,但如果积极进取,充分发挥人谋的作用,是会实现占据关陇的目标的。“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这句话,充分反映了他北伐必胜的信心。
出师北伐前,尽管诸葛亮的心态是复杂的,但他对北伐必定达到预期目的是信心十足的。
蜀汉建兴五年,诸葛亮率军北伐,临行前,后主刘禅下达伐魏诏书,主要有如下内容。
第一,昭示征讨对象罪行于天下。诏书说:“曹操阶祸,窃执天衡,残剥海内,怀无君之心。子丕孤竖,敢寻乱阶,盗据神器,更姓改物,世济其凶。”
第二,指出了伐魏时机的成熟。诏书回顾了刘备创建霸业以来君臣戮力同心的情景,叙述了北伐的三个有利时机。首先是蜀汉首脑“夙兴夜寐,不敢自逸,每从菲薄以益国用,劝分务穑以阜民财,授方任能以参其听,断私降意以养将士”。其次是曹丕陨丧,“斯所谓不燃我薪而自焚也”。最后是“残类余丑,又支天祸,恣睢河、洛,阻兵未弭”。
第三,列举了北伐取胜的有利因素:“诸葛丞相弘毅忠壮,忘身忧国,先帝托以天下,以勖朕躬。今授之以旄钺之重,付之以专命之权,统领步骑二十万众,董督元戎,龚行天罚,除患宁乱,克复旧都,在此行也。昔项籍总一强众,跨州兼土,所务者大,然卒败垓下,死于东城,宗族焚如,为笑千载,皆不以义,陵上虐下故也。今贼效尤,天人所怨,奉时宜速,庶凭炎精祖宗威灵相助之福,所向必克。吴王孙权同恤灾患,潜军合谋,犄角其后。凉州诸国王各遣月支、康居胡侯支富、康植等二十余人诣受节度,大军北出,便欲率将兵马,奋戈先驱。天命即集,人事又至,师贞势并,必无敌矣。”
第四,宣布了对敌政策:“今旖麾首路,其所经至,亦不欲穷兵极武。有能弃邪从正,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者,国有常典,封宠大小,各有品限。及魏之宗族、支叶、中外,有能规利害、审逆顺之数,来诣降者,皆原除之……若其迷沉不返,将助乱人,不式王命,戮及妻孥,罔有攸赦。广宣恩威,贷其元帅,吊其残民。他如诏书律令,丞相其露布天下,使称朕意焉。”
这是一篇讨魏檄文。这篇檄文虽是以刘禅诏书形式发的,但真正的作者却是诸葛亮。
檄文只是一种宣传攻势,用以灭敌威风,所以视敌人若草芥;用以长己志气,所以文字激扬,气吞山河。
二
蜀汉建兴五年春,诸葛亮率军北上,在汉水北面的阳平(关隘名,在今陕西勉县西郊)、石马(城名,在今陕西勉县东)扎下大营,屯兵于汉中。
汉中,位于益州北部边陲,西通陇右,南控巴蜀,北屏秦岭,东抵荆襄,进可借山径达秦陇争关中,退可凭山险安于“独守之国”。故顾祖禹说:“巴蜀之根本,实在汉中”,“巴蜀之重在汉中”。
这里有发达的农业生产。这里山环水抱,气候温和,雨量充沛,水源丰富。早在刘邦做汉中王时,就令萧何开堰建塘,兴修水利设施。刘邦与项羽争战时,汉中成了刘邦供给军粮的后方基地。至今,汉中还存有当年萧何修建的“山河堰”、“流殊堰”、“王道池”、“小道池”、“顺池”、“草池”、“月池”、“南江池”等水利设施。
这里地处北伐曹魏的前线。有几条道路可达关中陇右:进入秦岭,沿子午谷道向北行六百六十华里,便可到达长安以南。进入秦岭,沿褒斜谷道向北行四百七十华里,便可到达陕西扶风以南。西出阳平关北上,经故道、散关,便可进入陇东。西出阳平关西北行,经略阳、成县,便可到达祁山。
从哪方面看,汉中都是屯兵北伐的战略要地。
诸葛亮屯兵汉中的消息传到曹魏,立刻在曹魏朝中引起强烈的反映。很多人主张派大军征讨蜀汉,魏明帝也想下诏出兵。唯独孙资不同意,他对魏明帝说:
昔武皇帝征南郑,取张鲁,阳平之役,危而后济。又自往拔出夏侯渊军,数言“南郑直为天狱中,斜谷道为五百里石穴耳”,言其深险,喜出渊军之辞也。又武皇帝圣于用兵,察蜀贼栖于山岩,视吴虏窜于江湖,皆挠而避之,不责士之力,不争一朝之忿,诚所谓见胜而战,知难而退也。今若进军就南郑讨亮,道既险阻,计用精兵又转运镇守南方四州遏御水贼,凡用十五六万人,必当复更有所发兴。天下骚动,费力广大,此诚陛下所宜深虑。夫守战之力,力役参倍。但以今日见兵,分命大将据诸要险,威足以震慑强寇,镇静疆埸,将士虎睡,百姓无事。数年之间,中国日盛,吴蜀二虏必自疲弊。
孙资这番话语,概括起来就是一个意思,不要理会诸葛亮屯兵汉中,只需分据险要,休养将士,等待敌人自疲。显然,孙资这番话是劝明帝继续坚持“先求文治,后建武功”的方针。由此看来,曹魏并未发觉诸葛亮屯兵汉中的战略意图。
就在诸葛亮屯兵汉中,积极准备北伐之际,他苦心经营起来的另一条战线——新城孟达方面却出了问题。
自从孟达决定重回蜀汉怀抱后,就一直做着起事的准备工作。诸葛亮原来的布置是:让孟达举事与自己出兵同时进行,借孟达的力量配合自己北伐。诸葛亮知道,越是举事的日期临近,越需要小心谨慎。他写信嘱咐孟达,要小心从事,尤其要警惕屯驻宛城负责南部事务的司马懿。不料孟达却满不在乎,他给诸葛亮回信说:“宛城离洛阳八百里,离我新城一千二百里。司马懿知道我举事,首先要请示魏帝,等他得到批示再发兵到我这里,起码要用一个月。一个月内,我城已固。况且,我所在深险,司马懿不可能亲自前来。若是别的将领来,我一点也不害怕。”就在诸葛亮屯兵汉中这年年底,孟达谋反之事败露。司马懿星夜兼程,仅用了八天便赶到新城,又用了十六天将新城攻克,诛杀了孟达。
对于孟达之败,诸葛亮没有采取积极挽救措施。史书上说是因为诸葛亮知道孟达“无款诚之心,故不救助也”。细想起来,诸葛亮不救孟达的原因恐怕还不止于此。
诸葛亮从汉中北伐,当然需要东线的配合,但东线配合的重点是孙吴而不是新城孟达。因为此时,蜀汉早已放弃了从荆州出兵的打算,在经过修改后的战略计划中,新城一线的战略地位一下子变得无足轻重了。只要孙吴在东线加以配合,新城孟达的意义只不过是对魏军的钳制多一点少一点的问题。事实上,自从诸葛亮准备北伐以来,孙吴在东线就采取了配合的态度。曹魏黄初七年(226)八月,孙权率兵攻打曹魏江夏郡(治今湖北云梦西南),守江夏郡的是曹魏大将文聘。当时大雨滂沱,城栅崩坏,百姓散在田野,来不及修补。在这种情况下,文聘决定用潜默之计疑惑孙权。他下令城中人全部藏匿起来,使孙权看不到城中有人,自己则卧舍中不起。孙权果然疑惑,对其部下说:“北方人都说文聘是忠臣,所以把江夏郡交给他镇守。如今我来而他不动,这不是他有密谋,就是有外兵相救。”便止兵不前。恰在此时,曹魏派出慰劳边境的治书侍御史荀禹来到江夏,他调发了所经县的兵力和随从自己的步骑乘山举火,孙权见了,害怕中计,急忙退走。与此同时,孙权还派诸葛谨、张霸等人进攻襄阳、寻阳等地,魏明帝急派司马懿、曹真等分别率兵抵御。孙吴对曹魏发动的这些进攻,正是诸葛亮屯兵汉中的前一年。这些进攻虽未取得胜利,却表明了孙吴与诸葛亮东西配合的态度。诸葛亮认为,有了孙吴的配合,自己就要集中全力北进关陇,不能再分出兵力去东援新城。这也是诸葛亮不救孟达的一个原因。
诸葛亮不救孟达,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为了不暴露自己的战略意图。自从建安二十三年(218)蜀汉与曹魏在汉中发生激战以后,十多年来,蜀汉一直没有和曹魏发生过军事冲突,特别是刘备去世后,蜀汉闭关息民,寂然无声。诸葛亮屯兵汉中,也没引起曹魏在西线部署的变动,说明曹魏并不了解诸葛亮屯兵汉中的战略意图。这正有利于诸葛亮出其不意对曹魏发动攻击。不救孟达,示魏军以弱,装出一副闭关自守的样子,这更有利于北伐的出奇制胜。
对待盟友见死不救,这从人情上讲是残酷的,但从军事角度看又是正常的。《晋书·宣帝纪》记载:
初,蜀将孟达之降也,魏朝遇之甚厚。帝(指司马懿)以达言行倾巧不可任,骤谏不见听,乃以达领新城太守,封侯,假节。达于是连吴固蜀,潜图中国。蜀相诸葛亮恶其反复,又虑其为患。达与魏兴太守申仪有隙,亮欲促其事,乃遣郭模诈降,过仪,因漏泄其谋。达闻其谋漏泄,将举兵。帝恐达速发,以书喻之曰:“将军昔弃刘备,托身国家,国家委将军以疆埸之任,任将军以图蜀之事,可为心贯白日。蜀人愚智,莫不切齿于将军。诸葛亮欲相破,惟苦无路耳。模之所言,非小事也,亮岂轻之而令宣露,此殆易知耳。”达得书大喜,犹与不决。帝乃潜军进讨。
这个记载,说诸葛亮为了促使孟达举兵,竟派人故意将孟达欲反的消息泄露给司马懿,这显然是曲解了诸葛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