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军益州所用兵力过重,势必会削弱荆州的防卫力量。而荆州北有曹兵压境,东有孙吴觊觎,一旦防卫力量过弱,很可能出问题。从长远观点看,荆州是诸葛亮“隆中对”合击中原的一只手臂,不容有失;从眼前局势看,进军益州尚无必胜的把握,荆州是进军益州部队的根据地,一旦荆州有失,进军益州的部队必然陷入进退失据的危险境地。
经过众人合计,最后,刘备、诸葛亮决定了重兵守荆、轻军进益的方针。
进军益州的军队,由刘备亲自统帅,由庞统任军师中郎将,辅佐刘备。统兵打仗的将领只有黄忠、魏延、卓膺等人,他们都是刘备据有荆州后新归附者。而诸葛亮、关羽、张飞、赵云、刘封、孟达、马良等文臣猛将则留在荆州。这种部署,反映了刘备集团重兵守荆、轻兵进益的方针。
刘备率领的进军益州的部队究竟有多少人?《三国志·先主传》说有数万人,而《华阳国志·公孙述刘二牧志》说有万人。“数万”是一个伸缩性很大的数字概念,两万可称数万,八九万也可称数万。而根据重兵守荆、轻军进益的方针,刘备集团入蜀的兵力不可能是八九万,一两万人倒有可能。
还有一件事可以证明刘备人蜀所带兵力不多。建安十六年,也就是刘备率军人蜀这年,孙权也派大将吕岱督郎将尹异等人,率兵两千人西进,准备把汉中的张鲁诱到汉兴。但张鲁看出吕岱的意图,切断吕岱进入汉中的道路。吕岱此行无功,只得率军东还。吕岱军走到半路,曾经遇到刘备的入蜀军队。回到吴国,他向孙权描述刘备的军队“部众离落,死亡且半,事必不克”。吕岱的描述有其夸张之处,或许他看到的“死亡且半”正是刘备人蜀军的全部。从这件事中也可看出刘备入蜀所率军队人数不是很多。
刘备率轻军入蜀,体现了重兵守荆的另一面,而重兵守荆,又使刘备轻军没有后顾之忧,使刘备的轻军具有胜可进、败可退的主动权。总之,重兵守荆、轻军人蜀的方针,是一个在当时情况下,实现跨有荆益的稳妥方针,它充分体现了诸葛亮办事稳重、谨慎、周密的风格。
江水哗哗地向东流着,刘备的船队缓缓地向西行着,虽是逆水行舟,却是有进无退。船队渐渐远去,一点一点地变小,直至消失在茫茫大江中。
诸葛亮一直伫立在江边。此刻,他的心仍在追随着船队,他祝愿船队平安,祝愿船队胜利达到目的。因为这只船队,不仅有他的知遇之主,他的知心好友,也满载着他的抱负,他的理想,他的希望。
四
猎猎帅旗迎着江风尽情地舒展着腰身,宽大的旗面赫然显现着一个斗大的“刘”字。一艘艘战船逆着江水无畏地劈开冲过来的水流,激起一片片白色的浪花。
刘备率领的入蜀军队,顺利地溯江而上,没有任何人盘察,没有任何船拦截。然而,行进在江中的船队也有不顺的地方。摇动船桨的士兵们,使尽全身力气与流动的江水拼搏着,他们不但要冲破逆流,还要绕过水中的暗礁和险滩。
就刘备入蜀的整个行动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刘备人蜀,是益州的主人刘璋邀请的,无人敢察,无人敢拦。不但如此,还有张松等人暗地配合,使刘备入蜀的行为更是顺上加顺。但就在这顺流底下,也潜在地翻动着逆流,刘备入蜀的行动,有潜在的阻力。
阻力之一来自刘璋集团。
在益州集团内部,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刘璋那样欢迎刘备入蜀,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张松、法正那样配合刘备据蜀。一些刘璋政权的忠臣,为了益州利益对刘备入蜀是持反对态度的。
巴西阆中(治今四川阆中)人黄权,当时在刘璋手下任州主簿。他听说刘璋想把刘备请到益州讨伐张鲁,就劝刘璋说:“左将军刘备以骁勇闻名,固然可以打败张鲁。但把他请进来,如果当部下对待,他心中一定不满意;如果当贵人尊敬,则一国不容二君。主客之势如水火,客人在益州的处境安如泰山,那么主人就一定会危如累卵了。希望您不要让刘备人蜀,我们只能关闭边境,等待天下太平。”刘璋想借刘备以抵御曹操的决心已下,没有听从黄权的忠告,还把黄权调出去任广汉(治今四川射洪东南)县长。后来,刘备与刘璋兵戎相见,益州郡县纷纷依附刘备,黄权仍闭城坚守,一直坚持到刘璋投降刘备。
广汉人王累,当时正任益州从事。他听说欲迎刘备入蜀的消息,多次劝谏,遭到刘璋拒绝。最后,当刘璋准备出城去涪县(治今四川绵阳)会见刘备时,王累还将自己倒挂在城门前进行劝阻。
巴郡太守严颜,刘备人蜀时正坐镇江州(治今重庆市)。刘备入蜀,自江州沿涪水北上,严颜本打算截击刘备,无奈刘璋有令,让刘备所到之处的郡县,一律供应物资,奉为上宾,不得无礼。严颜眼睁睁地看着刘备过境而去,急得拍着胸脯长叹:“此所谓独坐穷山,放虎自卫者也。”
梓潼(治今四川梓潼)县令王连,字文仪,本是南阳人,后来人蜀,是刘璋所信赖的东州人。当刘备人蜀后攻打刘璋时,王连坚闭梓潼县门,拒不投降,一直坚持到刘璋投降。
广汉县(治今四川中江东南)人李邈,字汉南,在刘璋时任牛鞞长。刘备人蜀时,史籍上未载他在当时的行为及态度,但刘备占领益州后,他与刘备的一段对话很能说明问题。那是刘备取代刘璋后的第一个元旦,身为刘备益州从事的李邈借敬酒之机见到了刘备。他指责刘备说:“振威将军刘璋把您当作宗室肺腑,将讨伐张鲁妖贼的重任交给您。然而他没见到张鲁灭亡,自己却先灭亡了。我认为,您这样占据益州是很不应该的。”刘备反问说:“你知道不应该,为什么不敢帮助刘璋呢?”李邈回答说:“我不是不敢,只是力不足耳。”
上述黄权、王累、严颜、王连、李邈等人,是益州刘璋集团内反对邀请刘备人蜀的代表人物。他们有的冒死相谏,有的以理相劝,有的扼腕叹息,有的守城保土,虽然表现程度不同,却反映了益州一部分人抵制刘备入蜀的心态。这对刘备人蜀取代刘璋是一种或明或暗的阻力。
阻力之二来自刘备自己。
我们曾经说过,刘备是一个讲“信义”、“宽仁”的人,而且有时在不该讲“信义”和“宽仁”的事情上拘泥于所信奉的道德观念。在是否乘人蜀之机拿下益州的问题上,庞统曾给他讲过取暗攻昧、逆取顺守的道理。刘备听从了庞统的建议,答应进取益州。但一个已经形成的观念,是不可能经一次谈话、一个建议就能改变的。刘备所率军队从荆州出发,人三峡、出夔门、经白帝、过江州,然后从江州乘涪水北上至涪县,所到之处,物资供应不断,奉迎之情不绝,大有“入境如归”的感觉。在这种情况下,刘备又表现得心慈手软起来。
刘备一行到达涪县,离刘璋所在的成都只有三百六十里之遥。刘璋听说刘备到达涪县,亲自前往涪县为他接风洗尘。这时候,在成都的张松托人秘密给法正带来口信,让法正动员刘备乘与刘璋会面之机干掉他。不料,刘备听到法正的建议后,摇了摇头,说:“此大事也,不可仓卒。”依旧与刘璋情好日欢。法正见刘备不听,便与庞统合计,让庞统再向刘备进言。庞统找到刘备,对他说:“刘璋前来与您相会,已经好几天了。我看他与您情好日浓,毫无戒备,可趁此时,将他擒拿。这样,您就可以无用兵之劳而坐定一州了。”不想,刘备也拒绝说:“初人他国,恩信未着,此不可也。”
刘备该不该乘涪县之会抓住刘璋?
如果刘备入蜀的目的是专为支援刘璋,替他讨伐汉中张鲁的,那趁与之相会对方不备,将他暗算,进而夺取人家地盘,显然是非仁非义的不道德行为。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刘备入蜀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庞统在荆州对他所说的取暗攻昧、逆取顺守,取代刘璋,占据益州。
如果从取代刘璋、占据益州出发,张松、法正、庞统等人的建议无疑是可行的。因为第一,刘备集团采取的方针是轻军人蜀,军事力量与刘璋相比要弱得多,硬打取胜的把握不大,巧取才是可行的上策。俗话说,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趁与刘璋相会之机将其擒住,正是可行性较强的“巧取”。第二,当时的形势是张松等在内部作策应,擒住刘璋,成都方面有张松处理,不会出大乱子。第三,刘璋毫无戒备,突袭可能成功。
然而刘备并没有这样做。他的理由是:“此大事也,不可仓卒。”“初入他国,恩信未着。”事实果真如此吗?我们来看看史实:
先主至江州,北由垫江水诣涪,去成都三百六十里,是岁建安十六年也。璋率步骑三万余人,四乘帐幔,精光曜日,往就与会。先主所将将士,更相之适,欢饮百余日。璋资给先主,使讨张鲁,然后分别。
刘备于建安十六年(211)四五月入蜀,与刘璋在涪县相处百余日,足足有三个多月的时间。三个多月,对于有心搞突然袭击的人来说,并不能说是仓促。然而刘备却没采取任何行动,而是与他欢饮百余日,然后让他从容返回成都。这只能说明时间仓促不过是借口而已,刘备无意袭取刘璋。
刘备为取代刘璋而入蜀,但囿于恩信又不肯趁其不备而袭击他。刘备又一次陷于政治目的与道德观念的矛盾之中。
轻松占据益州的机会在这种矛盾中消逝了。
涪县相会之后,刘璋推刘备领大司马,司隶校尉;刘备则推刘璋领镇西大将军,仍领益州牧。其实,二人互相推举,只是互赠一种名号,没有任何实际意义。而刘璋赠给刘备的“米二十万斛,骑千匹,车千乘,缯絮锦帛”,确实使刘备得到了实惠。
按照涪县相会的约定,刘璋回到成都,刘备则北上讨伐张鲁。刘备北上,表面上看,力量强大了许多,“督白水军,并三万军,车甲精实”,其实,刘璋在里面耍了个小伎俩。
白水军即驻扎在白水关的刘璋的部队。白水关在梓潼郡白水县(治今四川青川白水镇之北)境内。据同治《昭化县志》记载,白水镇北的西隍坝,“城垣故迹犹存,扼阴平、阳平之要而地势亦平旷,白水、西谷两环之”。如果说白水县是益州北部的重地,那么白水关则是重中之重。刘琳同志考证:
《蜀志·先主传》与本志皆谓杨怀、高沛守白水关,而《蜀志·庞统传》则称杨怀、高沛“各仗强兵,据守关头”,本卷前文亦云“遣杨怀、高沛守关头”,可证关头即白水关。前代学者将关头与关城混为一谈,大误。关城指阳安关,即今阳平关。《后汉书·李固传》注引南齐刘澄之《梁州记》,谓白水关在关城西南一百八十里。按其方向道里。亦当在今白水镇一带(今阳平关至白水一百六七十里)。古代白水关为陕、甘入蜀之孔道。自汉中来系取道关城而至关头,即由今勉县趋阳平关,西南至白水关(此为古石牛道之一段,今仍为大路)。自武都来系由今甘肃成县,东南经略阳(属沮县)沿嘉陵江至阳平关,入白水关。自阴平来,则由今甘肃文县循白水江、白龙江,至白水关。白水关而南,沿白龙江河谷至葭萌(今此路上仍有古栈道遗迹)。自葭萌而西经小剑而入剑门。三道均由白水,故法正云“鱼复、关头,益州祸福之门”。
白水关扼控汉中、武都(治今甘肃成县西北)、阴平(治今甘肃文县西北)三地进入益州之路,对刘璋来说十分重要。因此,他派了杨怀、高沛两个亲信将领镇守此地。这两个人名义上归刘备督统,而实际上是监视刘备的行动,督促刘备北伐张鲁。
刘备既然不愿意乘涪县之会袭击刘璋,就没有理由拒绝刘璋对他提出的北上讨伐张鲁的要求。刘备在对待刘璋的问题上虽然有些迂腐,在军事斗争中却很精明。他深知,如果出自水关进入汉中讨伐张鲁,那就会弄假成真,被杨怀、高沛关在白水关外,不想打张鲁也得打了。事情真的到了这个地步,那么人蜀的意义和目的就全变了。所以,刘备北上,走到白水南面约七八十里的葭萌(治今四川广元西南)便停了下来。
刘备屯驻葭萌,一呆就是一年。这一年当中,刘备利用一切机会“厚树恩德,以收人心”,企图像当初在荆州刘表那里一样,利用屯驻的机会慢慢壮大自己力量。然而,益州不是荆州,刘璋也:不同于刘表。刘备在荆州,是被刘表接纳而客居;现在在益州,是接受刘璋邀请去北伐。客居荆州,在那里住上三年五载也不为长;而应邀北伐,经过一年的时间却迟迟未动,自然要引起人家的怀疑。
果然,屯驻白水关的杨怀、高沛二人,见刘备迟迟不动,感到他此次入蜀居心叵测,怀疑他是否真的前来讨伐张鲁。他们几次向刘璋秘密报告刘备的行动,劝刘璋不要再指望刘备,赶紧让他退回荆州。
此种情况下,刘备在葭萌不宜久留。
他在葭萌多驻留一天,就会使刘璋集团对他增加一分怀疑。
他在葭萌多驻留一天,就会使他的战略意图多一分暴露。
他在葭萌多驻留一天,就会多一分危险。
庞统充分认识到局势的严峻,他找到刘备,对他说:“主公,我们不能在此久留,如果再沉吟不去,必将招致大困。”
刘备也认识到了久留葭萌的危险,他问庞统:“军师有何良策?”
庞统说:“我有上中下三策供将军选择:阴选精兵,昼夜兼道,径袭成都。璋既不武,又素无预备,大军卒至,一举便定,此上策也。”
“那么,中策呢?”刘备问。
“杨怀、高沛,璋之名将,各仗强兵,据守关头,闻数有笺谏璋,使发遣将军还荆州。将军未至,遣与相闻,说荆州有急,欲还救之,并使装束,外作归形。此二子既服将军英名,又喜将军之去,计必乘轻骑来见。将军因此执之,进攻其兵,乃向成都,此中策也。”
刘备又说:“先生的下策也不妨讲讲。”
庞统一笑,说:“退还白帝,连引荆州,徐还图之,此下策也。”
庞统将这三策分成上中下,是有其道理的,暗发精兵,偷袭成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就能以最短的时间、较小的代价占据益州。这在当时来说确为上策。先灭杨怀、高沛,取白水关,然后合势进军成都,其好处是可免去后顾之忧,可加强军势。然而这样一来,就等于公开与刘璋宣战,使其有了准备,完全丧失了偷袭的可能。当然,这样做不是不能占据益州,但比起第一种办法,无疑要花更长的时间,付出更大的代价。所以庞统称其为中策。如果退回白帝,固然能与荆州连络,有了绝对安全保障,但这也意味着将近两年的努力几乎等于白费,占据益州将是一种遥遥无期的等待。所以庞统把它列为下策。
对于庞统的上中下三策,刘备自有他的考虑。下策当然不在他的选择之列,在上策与中策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刘备为什么要作这种选择?
《通鉴辑览》说:“刘璋无能耳。时若听庞统上计,成都可立得。然备(指刘备)虽称英雄,亦实内怯,宜其听中计耳。”上计可使刘备立得成都,此论不错,但说刘备不取是由于内怯,则需要重新加以考察。受这种议论的影响,后人在分析刘备为什么要取中策时也说是由于上策太冒险,下策又缓不济急。
上策冒险吗?对于一支与对手力量非常悬殊的部队来说,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进行袭击,与公开与对手宣战,硬碰硬地拼杀,哪种方式风险更大一些呢?显然不能认为是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