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浪漫言情至爱吾爱(清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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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 才气汪洋言招祸

记忆中尘封的杂书总算有了印象,胤禩曾经提起戴名世为桐城南山人,彼时,墨涵只觉着耳熟,如今想起,这便是康熙年间鼎鼎大名的文字狱——南山集案。活着的罪人不论,或杀头,或流放,就是涉案的死人都被开棺鞭尸,其残酷简直令人发指。

“欲将之名山中,洗涤心神,餐吸沆瀣,息虑屏气,久之乃敢发凡起例,次第命笔。”墨涵悲愤的吟诵,这是戴名世自述明志之语,如今听来,分外凄凉,著书立说之人,于政治太不敏感了,叙事纪年竟用南明诸王的年号,这将顺治置于何地。

李光地诧异的看着墨涵,心知她绝非一个太监,想起关于胤禩与恩古伦格格的传闻,再细看她容貌,的确是个女子。长叹口气,好心劝诫道:“格格,莫怪老臣多嘴,此刻,戴名世的著作半个字也说不得了。”

胤禩与墨涵也不否认,对视一眼,无论是非曲直,单想及方苞对儿子的授业师恩,就觉义不容辞。

“老相国,胤禩定会竭尽全力!”胤禩心中明白,以李光地之力都无法触及的,必然是几个皇子掌控的范围,而此事乃老爷子圣断,三哥主审,涉及之广,若有丝毫闪失,便回天乏力。还有不敢对墨涵明言的,弹劾戴名世的是九弟门下的左都御史赵申乔,他虽然叫嚣与戴名世素无嫌怨,其实,正是他为着私仇不顾众人性命。世人都云其子赵熊诏的状元是买来的,而又狭促的认为散播如此言论的便是榜眼戴名世。

李光地又道:“有一言老臣也不怕唐突,格格,只怕此事会牵连太子殿下。”

墨涵早想到了,胤锇不是说了,殿试三甲都是胤礽代行御笔,让戴名世这样的逆臣贼子跻身翰林院,老爷子正好给废掉太子找到一个不错的借口。她心知戴名世是难以保全:“李相,万岁爷素以仁治天下,且惜才若命,不会滥杀无辜的。除了谋逆的首犯戴名世,旁人还是有得救。”

“老臣明白!老臣代蒙冤的汉臣谢八爷、格格大恩!”说罢竟起身要拜,胤禩连忙将他搀扶回座。

墨涵却立刻揪住话里的错处:“李相,话有谬误,没有满汉之分,李相与八贝勒从中斡旋,只是为着万岁爷的仁德圣明,为替朝廷保下几个博学之才。”她一语惊醒梦中人,这文字狱的起因就是满汉之分的年号使用,此刻还分满汉,才真正是触及老爷子的心病。

她情绪哀伤,为着无辜的文人,亦为着自己违心说些****的话。这样的愁云一直笼罩着二人,又担心着胤礽。

“墨涵!”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胤禩,尽力就是了,很多事非我们能左右的。这是这个时代的悲哀,社会体制的悲哀。他再是圣君,却缺乏大民族胸怀,具有历史局限性。我们不是早就讨论过么?事情的演变不过是让我们的认知更深刻。”

“我知道你难过。李相与我也曾为此长谈数次,天下的汉人也是大清的子民,怀柔若只是姿态,而不真正实施,还让旗人压着汉人,元朝不就是例子?蒙古铁骑可以横跨欧亚,却抵挡不住潮水一样的农民起义。既然是天下子民的君父,就该以父爱子之心去爱民,做父母的岂能嫌弃弱势之子。”说这话时,胤禩眼中有着柔和的光芒,让墨涵领悟到,这才是他苦苦追求的政治理想。无论切实与否,他真的是学到了儒家思想的精髓,却不受其糟粕的影响。

“这就是李光地当初举荐你为太子的原因?胤禩,我真的错得一塌糊涂,你就该是坐在太和殿的人。”

“他保举我是因为可以借我实现他的政治理念,不一定是信服我这个人!”他骨子里透出的淡然更让墨涵心动。

“何苦妄自菲薄,你当得起!”

“墨涵,那不是我想要的。”

“那是你的抱负!我从来以为没有雷霆手腕的人坐不稳那个位置,却忽视了一个统治者真正需要具备的仁者之心。”她虽然觉得野史中的胤禛残暴,却从未否认他是一个好皇帝。她知道旧话重提已是枉然,胤禩不曾后悔让出争夺的机会。只是,他的退出,乃她一人之幸,天下之不幸。

“弘皙,是个好孩子。”胤禩拍拍她的手,“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你的丈夫自不量力,想要做辅佐幼主的周公旦。”

胤禩将墨涵送回府,又匆忙去联络宗室中崇尚汉学之人,直到日暮时分,才回府,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从中附和着要严办戴名世一党者众。他其实也明白皇父计较的是什么,当年叫嚣反清复明,以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为首执笔为剑矛者始终矢志不渝的效忠前明,这样的人,在皇父眼里,还为着几分骨气被看重。皇父最痛恨的便是食着大清俸禄却大放厥词之人,而戴名世考科举、入朝为官,却还要在著作中强调明为正,清为夷,怎么不招致杀身之祸。

他收拾沮丧的心情,换了张笑脸,下得马车,就看见一顶软轿停在门外,上前见礼的两个轿夫分明是乾清宫的侍卫。他暗叫不妙,墨涵如今在气头上,他惟愿她火气过了再入宫,谁知皇父竟心血来潮,跑到家里来。一怕她冲动的求情,二来,她嘴里那些大不敬的话——

胤禩疾步入内,问阎进:“是皇上来了?”

“是!毓庆宫世子爷陪着呢!”

“多久了?”

“才到呢!奴才正发愁,府里只小主子在,正陪着说话呢。”

胤禩一愣:“格格没在?”

“三爷来了,格格和三爷说会子话,就出去了!”

三哥?还好,墨涵不在。

正堂内,四个孩子都陪着,只一眼,胤禩脸色大变,瞪着阎进。

阎进无奈的道:“爷,两位小主子不许奴才伺候着换衣裳。”

“罢了!”胤禩也知道,那两个小魔星的性子,除了他和墨涵,是谁也不认的。他进厅向康熙见了礼。

“胤禩啊,你倒是说说,你和胤禟是朕的儿子中最有钱的,怎么让朕的皇孙穿成这样?”老康脸上带着笑,“几家织造府也与你们不生疏啊!”

弘旺与美眉都穿着体面的新衣,小愚、小鲁却是补丁旧衣,还用杂色布料续了下摆。他两个却是高兴得很,挤眉弄眼的看着胤禩。

倒是美眉抢着道:“皇玛法,是额娘让艾小愚、艾小鲁穿成这样的!”

弘皙赶紧给老康解释:“皇玛法,这是弘昢、弘昫的小名儿。”

老康似笑非笑的看看弘皙,这孩子,倒是猜出自己介意什么,墨涵想躲避的又是什么。他招手让美眉上前,抱她坐在腿上:“为什么穿成这样啊?”

美眉好奇的玩着他的胡须:“额娘让他们不读书了,让他们去学手艺。”

老康心里一凛,略微不悦,还是笑着问:“不读书?要学什么手艺?”

小鲁这才答道:“今天额娘带我和哥哥去天桥,让我和哥哥一人寻一个师傅,寻门手艺,今后不至于饿肚子。我想学做布鞋,弟弟想去做糖人。”

“好哦,好哦,我要吃糖人!”美眉兴高采烈的叫着。

胤禩已知不妙,双膝跪下:“皇阿玛,儿臣没教导好孩子,请皇阿玛责罚。”

老康不动声色:“弘昢,为何不读书啊?”

“教书的方师傅都要被皇玛法杀头了,读书有什么用?”小愚满不在乎的回答。“额娘说书读多了没用,一样是做牛做马,还比不读书的手艺人死得快些。”

“小愚!”胤禩已喊不住,知道是墨涵负气之语影响了孩子。

“哪个方师傅?”胤禩才要答话,却被止住,“你莫多言,起来吧!就让弘昫、弘昢回话。”

小鲁不说话,冷冷的看着老康,又给小愚使眼色,胤禩更加紧张,知道他两个在交流老康对胤禩的态度,只怕鞭炮吓胤禛的恶作剧重演,只得咳嗽着暗示他们。

小鲁这才不紧不慢的答道:“方苞方望溪师傅。”

胤禩把心一横,又跪在老康面前,或许最笨最简单的办**行之有效:“皇阿玛,儿臣敬佩方苞的学识,所以请回府做了三个儿子的启蒙师傅。想起幼时在南书房,皇阿玛钦定鸿儒教导儿臣几兄弟,要儿臣等身为皇子,也要尊师重道,父盼子成才之拳拳心意,如今儿臣身为人父,方深刻体会。皇阿玛圣心仁德,请恕方苞无识人之慧,错交劣友,为人所利用。儿臣愿为其担保,绝无悖逆言行。”

美眉已从老康身上蹦下来,使劲拉胤禩:“阿玛,不要跪跪,会痛的!”她又回身问,“皇玛法,让阿玛起来吧!”

老康意味深长的看着小鲁、小愚:“你们是决心不读书了?”

两个孩子凑在一起低声嘀咕,根本不理睬问话,倒是弘旺主动说:“孙儿想读书!”

“哦?为何想读书啊?”

弘旺有板有眼的回答:“读书就能和哥哥在一起,哥哥就不用去学手艺了。额娘说学手艺很辛苦。”

老康起身往外走,也不多言,胤禩赶紧起身拉着孩子们往外相送,才走至门口,就看见墨涵进门。她瞧见老康,也是大吃一惊,乖乖跪在地上,不言语。

“你看,你预备使的招式还来不及舞到宫里,朕就自投罗网了!”老康的话辨不出喜怒。

墨涵也不辩驳,只老老实实跪着。

老康看一眼弘皙,弘皙才敢将墨涵扶起。

一家人恭送他出门,临上轿才言:“你无话可说?”

墨涵咬牙忍着气,戴名世,救不了,恨也无用,她勉力笑着:“儿臣的伎俩自然逃不过皇阿玛的火眼金睛,求皇阿玛成全儿臣一片苦心。”她的确是存心想让小愚、小鲁进宫去为方苞求情,不曾想,老爷子却提前来了。

老康得意的笑着,那种心理上的胜利,那笑声让墨涵简直想蹦过去抽他嘴巴子。直到轿子走出很远,她还如一个怨妇般眼神充满仇恨的望着。

“好了,回家吧。我做你的人肉沙包好不好?”胤禩上前揽着她的肩。

“我的修为是不是提高了?我恨这样的进步!”墨涵咬牙切齿,再看看她的宝贝儿女,心情略好些。

她哄赶着孩子入府,胤禩才发觉她是一人出门,既没坐车,也没骑马。“你走回来的?”

她指指北边,是胤禛的雍王府:“我串门去了。”

胤禩眼里是藏不住的惊讶。

“等他们睡了,我再给你解释,你先猜猜!”墨涵虽然露着笑容,却掩不住那种悲凉的情绪。

“和三哥有关?”

她点点头。

“书?”

她还是点头。

“你托付给他了?”

“你才是我的蛔虫啊!”

胤祉将审讯中作为罪状搜罗的戴名世著作整理了一套,想要保存下来,他实在不忍将这些传世之作付之一炬。可冒着风险留下,却又是他的理智不容许的,思前想后,得知李光地与胤禩、墨涵的会面,他便想到墨涵这个胆大的人或许是个值得交托的人。因此,急切的带着一箱子书而来求墨涵。

墨涵也明白,这是烫手的山芋,可心里存着和胤祉一般心思,保不下人,保下著作也是好的。但这东西迟早会成为罪状连累人,决不能留在身边,就是胤祉这个读书人,不也有被胤禛非难的一日么?

她一口应承下来,又要胤祉忘掉此事,全当没发生过,她自然有法子不露痕迹的让书安然传于后世。她心里清楚,只有一个人能办到,又不牵连任何人。

“爱新觉罗胤禛亲手封于康熙五十一年七月初一。凡我子孙,必妥为传之。非经四甲子,不得开箱。”落款,盖上“圆明居士”的私印。

她说她是在利用他,让他考虑是否援手,他不问任何缘由就一口答应。她笑说这是件千秋大功德,是她在成全他。功德与否,胤禛并不在意,她能在需要的时候想到他,他已备感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