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会一再由得你放纵!十八已经没了,你还执意要见他,就是抗旨!”
一个皇帝的好几面都在短短的一日内展现出来,墨涵忽然有好奇怪的想法,这样的父亲若能在此时此刻放声大笑的话,那才算真的狠绝吧!她也愈加的钦佩自己的承受力,是这样的环境锻炼了她的意志,才能不停的面对一个个的变故。她连崩溃的机会都没有,胤禩还没回来,胤礽疯了,胤祥祸福难料,还有多少打击将迎面而来。胤禩他们到底是私自带兵,还是奉了胤礽的令?
“皇阿玛,儿臣知道十八弟绝不会死于腮腺炎,儿臣想看他最后一眼,想问问他,怎么就没人给他做主,堂堂皇子死得不明不白。”
“水至清则无鱼!”
“儿臣做不到至察,儿臣只知道依照胤衸每日的请脉医案,他绝不会患上此病的。只求皇阿玛了儿臣这个心愿,儿臣愿以性命担保,觉不泄露半句。”
他挥手让墨涵近前,像看陌生人般的注视着她,思度着她凭借的是何样的信念:“还记得那个水字么?”
水,那个篆字,她点点头。
“此时怎样看?”
墨涵脑子一片空白,在书案上拿笔写下那个“水”,专注的看着,专注的去想,却还是没有所得,只直觉的冒出一句:“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
他默念一遍,这话倒不像墨涵的心境,反而是他的写照:“胤礽如十八这般大时,是个极懂事的孩子,他很想知道他额娘是什么性情的人,长得什么样,可他却担心在朕跟前提前惹朕伤心,从来不多问一句。朕知道他的心思,所以才许他时常去赫舍里家,也才会令平妃入宫。他是个好儿子,却做不了一个好皇帝。”
胤衸并未断气,不过所余气息已若游丝,他已经被换了身干净衣裳,放在了临时的吉祥板上,墨涵忍住泪,一眼就瞧出他的面上毫无血色,显然是失血过多。她掀开他身上的被子,挨着摸他的身体,伤在手臂,胤衸忽然睁开眼,无神的看着她。手臂的伤怎么可能致命?
墨涵取出妆刀要划开衣袖看个究竟,胤衸的声音如蚊子叫:“是箭伤!”
“流出的血可是乌的?”
“不是,那个蒙古人不知道洒了什么东西在伤口,血就一直流。”胤衸的话渐渐不像一个小孩子的话,“我知道我必死无疑了,人都会死,别为我难过!转世后我还会回来的!”
她倒被他吓住,难道真的是死亡降临时能见前世与来生么?
“是谁?”
“知道了又能如何?徒增烦忧!我谁都没说。”他的确不再是小孩子的神色,只望着帐顶,静待死亡。
墨涵还想一搏,虽然她想着该留给胤禩,担心着丹药的效期,可此刻却顾不了那么多,她取出胤禛给的锦囊,匆匆剥掉火漆,要把那药丸塞进胤衸嘴里,他却用眼神制止她。
他很缓的眨眨眼睛,慢慢闭上,只一句:“我会回来的!雍正二年!”
“格格!”竹心叫醒墨涵,“爷和九爷他们都回来了!”
“人呢?”她克制着翻身而起的冲动,慢慢坐起。
“被五爷、七爷带去见万岁爷了!”
“是被押去的吧?什么时辰回来的?”
竹心才道:“卯时三刻,行辕内的兵丁都撤了,辰时就拔营起驾。”
她闭上眼略一思索,先去喝了安胎药,才取了玉真散往龙帐而去。只留一刻钟来问事情的缘由,只怕是胤禩他们有口也辩不清真伪了,君父已心有定夺,胤礽疯了,无人可以作证。
乍一回营,胤祺、胤祐就将太子的病况透露给他们几个,胤禩一顿脚,回身看看担架上被击昏的大阿哥,想到胤礽的请托,又瞧瞧随他奔波一夜的三个弟弟,将事情从头到尾捋一遍,心中已有主意。抬眼去望,却不见自己的大帐,遂嘱咐胤禟几句,大步朝龙帐而去。
“不许去!胤祥,你管不了他们的闲事!”胤禛拦在他身前。
胤祥一脸的焦急:“四哥,他们都是我们的兄弟,我不能眼睁睁见皇阿玛给他们扣上举兵谋反的罪名。明明是太子下的旨意,可如今太子疯了,皇阿玛不会承认的!”
“哼!他们如此本事,一夜之间借到那许多的兵,还要你去操心么?老八手中自然会有太子手谕的!”胤禛哪有看不透的,老爷子信不过自己,如此防范,岂能错失这个料理老八的机会。
“四哥!你真像皇阿玛!难怪墨涵让我不要对你说出一切!”胤祥的身手要避开他的纠缠原是易事,可此刻他动手的心都没了,只觉得这场夺嫡的追逐已让太多的情意流逝,“若是他们共同承担,我会明哲保身。可八哥一定会扛下一切来救九哥、十哥与十四弟。但是任他们谁都无法担当一件事,若皇阿玛认定太子手谕是伪造的,谁会去认这个罪,四哥,难道你会不明白?”
“是她自己选的!”胤禛冷冷的道,他放下手臂,不再阻拦,“你何苦还对她存这样的心思?”
“四哥,你错了!墨涵只是我的一个亲人,一个敢在我有危难时舍命救我的亲人!”胤祥挑起帘子,回身看他孤清的身影一眼,“这就是她与八哥相互不离不弃的原因!”
胤禛将扳指戳在指节上顶得生痛,他明白胤祥一时半刻不会有性命之忧,只是君心、前程,他终究不忍,追了出去。
马车上,墨涵为胤禩的手臂重新上药,衣袖早被血痂粘住,是用盐水浸湿后慢慢剥离的。又用浆过的纱布包好,这样才不易粘粘。
“涵儿!二哥,他是真的疯了?”
墨涵点点头,泪已含在眼眶。
“十三弟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觉着他是在要挟皇阿玛?那些话他是带着情绪在质问皇阿玛,含沙射影、夹枪带棒。你与他是同一天生的,性子实在有几分相似。若非有伤,我定要陪他痛饮一场!”胤禩叹口气,感慨万千,“十三弟胸怀坦荡,倒是我素来防范太甚,小人之心了!”这一夜,实在不平静,可兄弟间的情意却充盈他的胸怀,他从来不知这个冷漠、争斗的家庭中有如此多的真性情。
大哥私交番邦,兴兵逼宫,为的却是明面上斗了二十年的太子;太子,都说他是个自私的人,却为着墨涵有了相让之心,二人屡次夜谈,将君父的心思反复揣摩,最终得出的却是截然相反的结论,可隔阂渐逝,决心一致;没有任何理由的振臂一呼,九弟、十弟、十四弟都义无反顾的相随,虽然素来交好,可他还是被这危急关头的追随所感动,胤禟的感情自不必多考虑,胤锇,大智若愚之人,他明哲保身的韬晦不是几个人能瞧得透彻的,却也主动请缨,从其岳丈处借来兵马,胤祯向来桀骜不逊,可也听从差遣。十三弟,让他大感意外的十三弟!只是,老四姗姗来迟,欲言又止,却换来君父满意的目光。老四啊老四,棋高一筹!
事情算是告一段落,却仅仅是段落,如何才能回到正轨,回到他预想的正轨,或许胤礽此刻的失常更利于他的运筹帷幄。胤礽要胤禩显示出足够的成为帝国新储君的实力,显示出驾驭百官与亲贵的能力,这里面有胤礽的一厢情愿,更有的是胤礽对君父选择标准的错误估算。他自己知道,他是不入眼的,齐天就是如裕王伯父那样做一个文武保驾的股肱之臣。他心中的打算是既要彰显力量,让君父莫再轻易以妻儿相胁迫,又要让君父在动荡中重新选择胤礽作为新帝的不二人选。路漫漫啊!想到老爷子一心要借擅传太子令兴兵之事惩戒自己与墨涵,最终却被胤祥的证言逼得对自己与九弟他们大肆褒奖,胤禩冷笑一声,眼睛里竟是寒意,临危不乱、处置得当,还有许多的话,他哪里听进去了,每个字都是君父怀着怒火咬牙切齿吐出来的。
“胤祥听说表哥在围场发狂,就好心去看他,谁知表哥却说是故意闹给老爷子看的,就在大帐内骂人,可偏巧那时节老爷子带着我与弘皙去瞧表哥,表哥也不知为何故要留胤祥说话,就将他藏在了柜子里。结果却让胤祥听了听不得的东西!”墨涵担心的是胤祥是否已对胤禛言明了一切,“老爷子给表哥最后一个机会,要他以谋逆罪杀了大阿哥,还要圈禁你与胤禛!你还记得那铜车被劫的事么?我知道你怕**心,不曾说起,可想必来我们营帐几次的是表哥吧,你们一定认为是大阿哥做的,其实不是,是老爷子为你与表哥设的局,要让表哥自己选,你们谁来担当这个罪责。”
“二哥是被皇——是被他逼疯的?”胤禩的心已寒到了极致,那声皇阿玛难叫出口。他只当是任由他几兄弟自行较量,却不料做父亲的却如此推波助澜。
“禩!”她哪里看不出他的悲哀,却不愿他再存无谓的希冀。墨涵觉得实在太过残忍,为什么是自己来毁灭他心中对父亲的最后一点幻梦,她不愿再多言,哪怕他与她能在危难之时都奋不顾身的要为对方承担一切,哪怕他有拥戴他的弟弟,但那父爱的残缺将是他一世都难以挥散的阴霾。墨涵抚摸着他的面庞,将柔情的吻轻轻送上,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将陪伴在他身旁:“禩,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一天都不分开!”
泪在心中流淌,胤禩更觉前路维艰,他只能感慨不幸中的万幸,他拥有除了父亲关爱的一切情感。他用左手环住她的腰,她瘦小又不显怀,要伸手触及才知不是昔日的纤腰:“涵儿,我希望咱们能有个女儿,她能有你的眼睛,有你一样善解人意的心。”
墨涵忽然挣脱了他的怀抱,正色道:“你记住,无论再遇到怎样难以承受的事,你还有我们,有额娘,有我,有咱们的孩子!你要爱惜你自己,知道么?哪怕他用最不堪的话语来损毁你,都不要理睬,好么?”
胤禩知道她绝非无端的担忧,她对事物都有敏锐的嗅觉。他只想让她宽心,他笑笑,道:“老婆,我最想躺在你怀里好好睡一觉!”
墨涵伸开双臂,灿烂的笑着,苦中作乐好歹是乐,可心中不免牵挂胤礽与胤祥。胤禩已靠在她的腿上睡下,轻声道:“涵儿!二哥吉人自有天象,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么?“承贝勒爷吉言!”
“涵儿,别忧心了,回京就好了!冬月里太后也会回京,咱们一家就能团聚了!”
她弯腰搂住他的肩,团聚,是的,团聚!
圣驾回到永安拜昂阿,康熙宣布了胤衸的死讯,明发上谕中只见一个慈父、孝子的拳拳之心:“胤衸病无济,区区稚子,有何关系?至于朕躬,上恐贻高年皇太后之忧,下则系天下臣民之望,宜割爱就道。”
胤禩他们众口一词,都言大阿哥是被策旺阿拉布坦所劫持,老康似乎并不急于治胤禔的罪。只是他在胤衸灵前不经意流露的伤感引起一些人的疑心。
史书中胤礽的罪状自然又落实了一条,神魂不清的他实在无法表达对幼弟的友爱之情,他每日都在自娱自乐的歌声中度过,每日来请脉的太医除了开些安神的汤剂,竟别无他法。墨涵去瞧他多几次,总算可以不再用玉做凭信就能认出她来,药与食物都得她或是沃和纳亲手喂,他才肯吃。他喜欢讲他儿时的事,说得最多的就是墨涵与大阿哥。
墨涵知道下一站将是布尔哈苏台,反复劝说沃和纳离去,他却怪墨涵是嫌弃他护卫不力,才致胤礽如此,反让她无法分辩。
“格格!您若要变着方支走奴才,奴才只有以死明志了!奴才定要手刃凌普,为爷报仇!”他始终认为是凌普与大阿哥的合谋作乱才惹得胤礽急火攻心,疯癫失常。
“凌普被拘押在何处?皇上可审问过了?”
“他还能怎么疯咬他人?也就是九爷他们拦着,否则八爷早结果了他的狗命。回来的路上,八爷就亲手挑了他的手筋,割掉了他的舌头。现由七爷看管着呢!”
“沃和纳,听我一句好么?表哥这里自有我在,皇上就要收拾表哥身边的人,我只怕我与八爷都难在皇上眼皮子底下保全你。”
“格格!”
“你听我说!你先避避,八爷已经安排妥当了,等事情一过你再回来!赫舍里家留给我和表哥的就只有你了!”
沃和纳怎会不明白个中道理,犹豫再三,终究是不情愿的点头:“几时走?”
“到布尔哈苏台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