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品过对联后,终于进了一号厂房,也就是1910年始建的最初厂房。
由于是枯水期,这里的机组已经停了,张逸夫之前听到的实际上是其它厂房机组的声音。
首先看见的涂着绿漆的普通机组和控制台。
侯丰终于有机会表现,就此介绍道:“这两台机组是咱们几年前才复原的,粤东的发电机,玉溪的水轮机,而且还购回了当年外拨的机组,恢复历史原貌。”
看来现在,这里也成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景点了。
再往里走,才见到真正震撼的东西。
两台乌黑的百年老机组,依然静静地立在那里,机身上充满了油渍与涂漆的不均匀,独特的质感让它显得更为厚重,履带依然清晰可见,让人觉得他随时有可能再度启动。
机身上的铜质铭牌简直就是一件精致的艺术品——
【德商礼和洋行经办】
【1910】
【50Hz】
【300KVA】
……
那一行行数据依然清晰地铭刻着,无论是革命的硝烟还是日寇的轰炸,即便在那十年的动荡中,都没有抹去它一丝一毫,它也以一种看尽风霜的姿态岿然不动,直至张逸夫站在这里。
张逸夫抚摸着厚重的金属阀门,看着已经龟裂出锈迹的表盘,下意识问道:“这个真的还能工作么?”
“可以的,去年丰水期还启动了。”魏厂长正色道,“别小看它,那么多事都挺住了,不怕这点流量。”
张逸夫心下再度翻涌。
古人们呐。
你们在最难的时代。
做出了最大的壮举。
革命的烈火中本该点一把火,去争夺那财富与权力。
然而你们却把一切先给了这里。
解放一座城市,并不比点亮一座城市更高尚。
你们的名字,也该被记住的。
可喜的是,内心经历过这些的并不止张逸夫一人,前世之中,朱总司令很早就来到过这里,给予了高度的历史和精神评价,在21世纪,这里也被列入了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里不再是一个简单的电厂,而是中国人坚韧品质与爱国情怀的实干体现,是燃烧的枯木上拼命绽放的一朵莲花。
一句题词,此时再恰当不过,张逸夫已经下意识念了出来——
“石龙地,彩云天;灿霓电,亿万年。”
旁边老魏闻言一怔,品了片刻,惊讶赞叹道:“张局长文科出身?”
“我北方电院的,暂时没文科……”张逸夫略显尴尬,“这不过是……”
他刚要说,顿了一下,这个词肯定不是他想的,是在电厂建成之时,滇南独一无二的全国状元,文化大儒,屏山居士袁嘉谷所提,这席题字老魏不会不知道吧?
“即兴而发,这就是才华啊!”然而老魏貌似真的不知道,已经要顶礼膜拜了,“有天有地,有电有年,这实在是……我都想赋在石头上了……”
“挺合适的啊。”侯丰的表现时刻又到了,“跟局里打个报告,这个体面,有文化。”
张逸夫想了想,还是不愿这样,这名声还是别捞了:“魏厂长,这真不是我即兴而发,古人题的,你不知道?”
“从没听过。”老魏摇了摇头,“我在这里30年了,从没听过。”
“这……”
“诶!张局长就别谦虚了,忆古思今,遥想当年,这就是才华。”侯丰说着又问道,“烦请张局长再说一次,我记一下。”
他说着已经拿出本笔。
没等他说,老魏就复述了一次,非常好记。
“这样……”张逸夫见拗不过,只得建议到,“非要题的话,以电力局的名义题在这里就好了,我的名字不配在这儿落款。”
“太谦虚了,张局长太谦虚了。”老魏立刻转头冲女子道,“这句词你也记下来。”
女子无辜点了点头,要记的东西真是越来越多了,这回来的领导玩的太跳了吧?
随后时间,张逸夫参观了其它几个厂房,并换了个角度看电厂,看水坝,螳螂川的细流就是穿过了这个坝,换来了坤明的万家灯火。
不知道三溪,能换来多少家灯火啊。
在食堂用过午餐后,老魏提出下午参观螳螂川,这也是坤明市郊不错的风景区,有山有水有河流,环境特征可以媲美南美的丛林。
张逸夫最终还是婉拒,他不是抗拒旅游玩耍,是抗拒和一堆老男人旅游玩耍,太煞风景了。
下面的行程,将对金沙江、澜沧江以及怒江三大水域进行考察,看着流域地图,张逸夫才意识到滇南这块土地有多么的肥沃,高原雪山的清泉在这里蜿蜒流过,湿润的气候,三江并流的奇观,也难怪相对于其它地方而言,这里的人并不太热衷于往外闯,这里太美了,为什么还要去其它地方。
张逸夫酸书生劲儿开始作孽,对于开发这里产生了怀疑。
在一切伊始之前,必须要说的一点是,水电并不是最优秀的能源,你可是说它最划算,最省心,最省钱,但绝不是最优秀,其潜藏的,对环境的影响至今未有定论。
在很久以前,夏雪家中,张逸夫曾经和一个人争论过这件事,其中他引入了美国水电发展停滞的数据来攻击对方,对方无言以对。
实际上这件事如今刚好可以用来攻击张逸夫,美国水电发展起步非常早,早在19世纪他们就建设了世界上第一个商业运行的水电站FoxRiver,20世纪30年代建成了举世闻名的胡佛大坝,后又兴建了包括大古力在内的数座世界级水电站,然而进入20世纪后期,他们的动作突然变得迟缓,水资源利用率趋于饱和、电力市场的管理难度和经济增长减速固然有原因,但只论水电,他们的态度很明确——
就这样吧,够了,不要再多了。
他们主动刹车。
而现在这边的状况是,正要全力踩油门。
过犹不及的我们,永远不会理会“够了”,只要哪里还有利益可以挤压的时候,总有人会上,一条河上隔着几公里就是一个大坝,这样过度开发的情况在后来必定屡见不鲜。
张逸夫的路更多一些,他开始思考要不要去碰这一块。
后来他跟博哥聊起了这个想法,博哥直接说他有病,理由简单而又充分——你不干也有人干,而且干的比你狠一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