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南钢正面硬着干,旁边的欧炜还不忘来一抹柔的:“咱们假设……假设丰州动过事故现场的话,后面所有的调查都是白费了。出事的时候恰逢1号线路刚刚检修完毕,也许恢复的时候是有相序接错了,或者电缆回路有什么问题,保险之类出问题了等等等等,可能导致事故的原因很多,在这里说什么都没用。”
“没有啊……真的没有啊……”
苗德林此时,真的哭了,真的掉泪了,肠子都悔青了。
“天地可鉴,这次这么大的事,我们怎么可能敢动!”
周围丰州电厂的人,几乎都哭了,一个个近乎要下跪,只求沉冤得雪。
面对这个,南钢无动于衷,他见过太多事故了,论演技,丰州的人还不是最登峰造极的。
这种时候,我们的牛厂长,有些坐不住了。
“诸位领导,同志,听我说两句吧。”牛大猛沉吸了一口气,这便要开始自己的游说。
张逸夫已经从他的表情,从他的眼眶湿润程度上发现了什么。
心软啊,老牛心软了啊,这种时候跳出来帮丰州说话,这跟他务实的作风实在是太不相干了。从张逸夫个人的立场上来说,他虽没到幸灾乐祸的地步,但随着了解了苗德林的过往劣迹,那仅有的同情已经荡然无存了。
他认为苗德林是罪有应得,是时候为过去的行为还债了。
只可惜牛大猛最终还是被感情左右了。
在众目睽睽之中,牛大猛相当诚恳地说道:“我跟老苗,算是认识非常久了,原先在冀北车间的时候,他还是我手下的副主任。这个人,我了解,确实有小聪明,在小地方会偷奸耍滑,关于这一点,我也有意见,我也骂过……可在大问题,在思想上,苗德林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他知道轻重。至于这次的事故,是大事,全华北的大事,我相信他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碰事故现场,诸位领导、同志都是专家,真细扣起来,小猫腻是逃不过诸位的眼睛的。”
他说着,望向了对面的苗德林:“作为我个人,作为老同事,老领导,老朋友,我相信他。”
苗德林听过这话,可谓是百感交集,多少年的好事,坏事都拧到了一起,拧到了心坎子上。
到最后,只有电厂的人,才懂电厂的人。
这出相爱相杀的苦情戏,也确实感动了不少电厂的同志,关于牛苗二位的故事,全华北的人都知道,看到此时没人敢说话,唯有老牛替老苗出头的事情,他们很难不动情。
但动情,距离动真情,还是有那么一步之遥的。
很遗憾,没人响应老牛,大家选择了沉默,默默揉眼睛。
这跟利益立场有关,更跟苗德林平日的为人有关。
调到丰州后,他如鱼得水,神气万分,尤其是达标之后,几乎目中无人,走到哪里都给人“华北我最大”的的优越感。外加确实这人有毛病,在小地方上爱偷奸耍滑,不止一次,与一般电厂的人作风颇为不合,自然不招人喜欢。
如果此番倒霉的是牛大猛,兴许有几个讲义气的电厂兄弟会站出来力挺,但换成苗德林,除了老牛这种张飞脸玄德心的厂长以外,怕是没人会管了。
“牛厂长话说得不错,但毕竟你们不在一起工作也有不少年头了,这种保证还是略显草率。”欧炜摇了摇头,不再理会这件事,只望向苗德林说道,“老苗,你是主动说清楚,还是等我们去调查。”
苗德林在发自肺腑地感激老牛过后,此时再望向漠然的欧炜,霎时之间,生出了深深的敌意。
我老哥们儿已经这么拼了!我还能耸?
欧炜!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苗德林沉了口气,冲旁边自己电厂的生技科长使了个眼色,自己本人,也渐渐抽脱出低三下四央求的情绪,露出了一丝狠色。
张逸夫及时地捕捉到了这个神态的变化,这是壮士赴死的决心啊!
一直挨打的堡垒摇身一变,从城楼中伸出了炮筒。
反击开始了。
而就在这边亮出大炮,准备开火的时候,突然有另一个声音冒了出来。
“各位领导,我想出了一种可能,应该比‘非同期合闸’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坐在张逸夫左边不远处的姚新宇突然抬起手,一副豁然开朗的表情。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研究生突然从侧翼杀出,这让不少人都楞了一下,这边丰州电厂的生技科长,话已经到了嗓子门,愣给憋了回去。
“是小姚啊,请说。”欧炜客气地说道,“我们光顾着自己的讨论了,都忘记问研究生的看法了。”
“听过浯河电厂的发言后,我也只是刚刚想到的,之前思维太过僵化了,忽略了一种最大的可能性。”
听到浯河“二字”后,苗德林面皮一抖,心下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可一切已经发生,来不及制止了。
姚新宇缓缓起身,有声有色地描述道,“在之前的思考中,我们一直忘记了检修的作用。一号出线开关刚刚检修过,如果有会导致爆炸的隐患的话,一定会当场发现,如果那样的话,这就基本杜绝了设备问题。我昨晚查过近些年的资料,这种开关爆炸的事故很少,跳闸倒是有一些,其中70%的原因,都是渗水、漏水造成的。”
全场沉默,只等着姚新宇进一步发言,张逸夫也瞳色一闪,联想到近期的连绵细雨天气,说是“水”的过错,确实可以。
姚新宇继续说道:“诸位可能都身处蓟京,不太了解最近丰州的天气,阴雨绵绵,持续了一周左右,昨晚深夜才好转。”
“你的意思是……”欧炜皱眉道,“设备进水?”
“不能完全这么说。”姚新宇连忙摇了摇头,“俄国的这个EMA-SW系列少油断路器,质量还是很有保证的,也通过了电科院的试验,而且一号线路又刚刚检修过,有严重渗水的话一定会发现。”
“那你的意思是?”
全场人盯着姚新宇,有些不明白他要说什么了,一方面大谈渗水进水问题,一方面又说刚刚检修过,如果进水会被发现。
张逸夫叹了口气,此时已经望向苗德林,这一重事,还是有人提了。
姚新宇正色道:“综上,我认为,是检修后进水。”
众人一愣,随后稍微一琢磨,好像也突然明白了一些什么。
检修是做什么用的,就是排除问题确保安全的,所以以检修完成这个时间为节点,暂且可以确定,在那个时刻,开关内部是没有问题的。
可在完成检修几个小时后,合闸过程中又确确实实发生了爆炸。
按照这个逻辑,问题只有可能发生在从检修完毕,到合闸操作这中间的几个小时中,无可厚非。
“等等,大家还记得87年陇原的那次事情么?”一个电厂的干部表情如醍醐灌顶一般,拍案说道,“当时就是检修完后,开关上的一个螺帽弄歪了,一个月的时间渗了不少水,还好及时发现没有酿成大祸。”
大家听了这一重提示,瞬间脑洞大开,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想了起来。
“有一次试验也是,试验完毕没做好密封,两个月以后出事了。”
“还有一种可能,也许是检修过程中有所疏忽,动触头、拉杆角度出现了问题,也有爆炸的可能。”
随着这一重思路的打开,一种可能性更大的解释风生水起。
那就是在检修过后,丰州电厂重新密封开关的过程中出现了疏忽,由于正处雨天,几个小时的时间就够足够的雨水侵入了,随后一个合闸,炸!
还有一种更可怕的说法,那就是丰州电厂在检修过程中出现了失误,造成了开关内部元件错位,这种说法无疑更可怕。
无论是这两种说法的哪个,无疑都比同步同期靠谱很多。
最关键的是,这个说法死无对证,又没法解释,在这种扑朔迷离的阶段以此总结事故原因,大家都很满意。反正苗德林是铁铮铮逃不过背锅的了,与其责任分散,不如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姚新宇这边已经默默坐下。
其实这种可能性,张逸夫也早早考虑过,但他始终不相信丰州能出这么大的失误,这好歹是华北的招牌,是达标电厂,工人与领导都是身经百战的,不该这样。此外,这种说法死无对证,几乎查无可查,若是不做深思就说出来,怕是有乱扣帽子的嫌疑,而且是往死里扣,让人不能翻身。
考虑到自己厂长的立场,张逸夫才一直没这么提,也许在场还有其它人想到了这个可能性,但出于这样或那样的考虑,也没有多说。
唯有姚新宇,把这件事捅破了。
诚然,这确实是一种可能性很大的说法,现在几乎是唯一的说法,逻辑很简单,不必过分深思。真正让他深思的还是姚新宇这个人,你好歹来了丰州几个月了,苗德林也待你不错,这种时候站出来拆台,真的好么?做人比做事重要你这么一个高材生考虑不到么?今后大家怎么想你?
想到此,他不禁瞄向了会场上诸位的表情。
欧炜很满意、南钢很气愤、赵文远面无表情,苗德林绝望。
张逸夫好像又知道了什么。
姚新宇是不可能在电厂久混的,半年后就会回到部里,那么是部里的人脉重要,还是电厂的人脉重要,对他来说几乎不用思考。
南钢与欧炜都是偏向于人为事故,快速定责,快速解决问题的,姚新宇提出这一点虽然坑了丰州,但无疑展现了他过人的思维能力与才能,同时帮了部里的领导一把。
电力行业中,不乏聪明的人,也不乏技术过硬的人,但偏偏这样的人,都不怎么招领导待见,详见段有为的一生。
姚新宇,藏的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