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奸细吧？”尹恒不等龙川作何反应接着说道。
龙川心中一紧，不由得倒退两步，不动声色地将手扶到了腰间。佩剑回到门中时已经放回屋中，此时藏在那里的，是一把极小极锋利的匕首。这把匕首他从未离身，可他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真的会用上它。
此时已是深夜，伺候酒席的仆役弟子们早已经跑到一边躲懒，而众宾客只要不是醉得不省人事的，全都围到了万致远与许和书身边。
龙川与尹恒所处的位置临近用来充做宴会场的大广场与旁边院子的连接大门，宴会场内灯火通明。不过他们所处的角落已不甚明亮，龙川思考着若是他们这边有什么动静的话被人看到的几率应该不大。
夜里风大起来，吹得宴会厅中挂起的灯笼一阵阵摇晃不止。尹恒的脸上阴影与光亮不停地交织变幻，让龙川看不真切。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是自己突然改口指认林倩儿对万行云下黑手的时候么？还是他发现当日在百里山中自己故意放走林倩儿的本意并不是要让万行云堵住她的时候？不是，都不是。难道是他们进山后自己早已发现那些踪迹并非褚江河一行人留下却不点破时？若是他一早就对自己起了疑心，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将此事告知了他人。姜云楷与他最为要好，他是不是已经告诉姜云楷了呢？如果是这样，就算此时封住了尹恒的嘴，那姜云楷那边又该怎么办。与尹恒不同，姜云楷是个出了名的大嘴巴，那么，他是否已经将这件事宣扬出去了？是不是此时的万家楼所有人都知道了？
龙川突然觉得如芒在背，摸着匕首的手开始渗出汗来，仿佛所有人都在暗中窥视着自己似的。
“他承诺了你什么，你要如此替他卖命？”尹恒见龙川不答话，只当他是默认了，一股深沉的悲伤立刻冲垮了他的傲气和愤怒，质问龙川的声音的带上了些许颤抖。
龙川不知该如何作答，但手中的匕首已经悄悄地拔出了一小半。
“师父待你如此好，你怎么忍心背叛于他？”尹恒回头看了一眼被淹没在人群当中的许和书，“不管他许了你什么承诺，他始终是偏帮着他的儿子的，你为他做再多也不过顶多能当他儿子的一条走狗。”
龙川将拔出的匕首猛地推了回去，手也从腰间滑到了腿侧。
“尹恒你不要这么说，大家都是师兄弟。”龙川暂时没能明白尹恒在说什么，但他却能肯定，尹恒所说的与自己所想的并不是一回事。
“万家楼向来不分长幼，不分嫡庶。你是师父极看重之人，将来是有希望接管咱们万家楼的。可你为何要暗中结交大师父，替他办事？”尹恒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痛心疾首。
原来如此。
龙川暗自松了一口气，爱慕虚荣倒是个不错的黑锅，虽说不甚光彩，但至少还能遮住自己不愿让人瞧见的隐私。
“我没有私心。”龙川顺着尹恒的话说道，“正如你所说，万家楼公平公正，谁是下一任掌门都好，我只是做好份内的事。”
“份内的事？”尹恒似乎被龙川话里的这个词语给激怒了，“你的份内之事就是为行云师兄打头阵，将到手的猎物往他那里追赶好让他立功受赏？”
“我只是觉得那样做更为稳妥。”龙川已经渐渐明白了尹恒的意思，看来他是误以为自己与万致远勾结，故意放水给万行云好让他立功以便树立在门中的威望。
“倩儿姑娘不是你们用来算计的工具！”尹恒始终压低着声音，龙川觉得此时的他羞耻更胜于愤怒，想着林倩儿的脸，他也不禁觉得脸上发起烧来。
“你怎么能这样？”龙川赧然的表情让尹恒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推断没有错，“行云师兄伤重，你和汪晴风无法向大师父交待，于是便狼狈为奸，将过错推到倩儿姑娘身上。龙师兄，你还是你吗？”
让人误会自己如此卑劣实在是不好受，龙川忍不住辩驳道：“你怎么就那么肯定倩儿姑娘没有对行云师兄下手？”
“你清楚倩儿姑娘的身手，她想要对咱们中任何一个人不利，犯得着这么偷偷摸摸的么？她虽是魔教后裔，可自小生长在官府当中，行为举止大方得体，根本不屑做这么苟且的勾当！”
“尹恒！”龙川打断了尹恒的话，却不是为了自己辩驳，“你对倩儿如此上心是何缘故？难道你忘了李临风的教训？”
尹恒被龙川这么一说，立刻涨得满脸通红：“你不用将矛头指向我，我不是李临风，不会做蠢事。倒是你，你到底在想什么，为何要这么做？”说到最后，龙川觉得尹恒几乎急得要跳脚了。这让龙川心里很不好受，可相比于被揭穿真相，这样被误会已经是万幸了。大家相安无事，没有人会因此而受到伤害或是丢掉性命，从不信鬼神的龙川甚至突然升起一股要去烧香拜佛的冲动。
也是在这一瞬间，龙川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险做出的事情是多么可怕。而更可怕的是，自己竟然那么冷静地考虑着如此可怕的计划。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冷血的？
不，应该被指责的人不是自己。
龙川想到那一张几乎碳化的脸，那被烧焦的喉咙中发出的地狱般的声音。
从那时起，自己就已经不是自己了。
龙川想这么对尹恒说，可是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个字也不能说出来。
“是因为师父娶新师娘的关系么？”尹恒不肯放弃，努力地为龙川寻找着理由，“新师娘出身是不好，师父自打娶了她进门确实惹起了不少闲言闲语。狗尚且不嫌家贫，师兄你怎么能因为师父遭人非议便弃他而去？你难道认为你这么做就能挣得你梦想中的前程么？”
尹恒越扯越远，龙川却无法辩解，只能沉默着。而这落在尹恒的眼里，便成了默认。
“你会告诉师父吗？”龙川觉得自己快要尖叫起来了，拼命地忍耐着才平静地问了这句话。
尹恒不可思议地看着龙川，就像他说的一样，好像眼前是一个陌生人。
“我看不起你。”最后，尹恒轻轻说了这么一句，转身独自离开。
角落里只剩下龙川一个人时，他不知是该长长地松一口气，还是该懊恼地叹一口气。那口气憋在胸口，像一块石头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没事，终有一天，待我成功那一天，所有人都会明白的。
人群中传来万致远哈哈大笑的声音，将龙川的注意力又吸引了过去。
不明白，还是不明白。
若说万致远一开始对林倩儿以礼相待是为了让她能跟他们走的话，那在他知道她有可能伤害了他儿子的情况下，对她更加恭敬那就说不通了。
万致远到底在打什么算盘？林倩儿被栽赃了如此大一个罪名，却仍然受到宾客般的待遇，这会不会让她铁下心肠从此就跟随着万家楼了？这难道就是万致远的目的？
连日的奔波让龙川也开始有些吃不消了，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背一贴上椅背便再也不想挪开了。昏暗的烛光，喧闹的人声，都变得如困倦的夏夜中的虫鸣蛙叫一般悦耳动听，他开始觉得眼皮慢慢变得沉重起来。
而与此同时，刚刚睡着的林倩儿被“砰”地一声异响给惊醒了。
有鉴于在船上的经历，林倩儿本就是合身而睡，听得有响动立刻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原来你还没睡啊。”尹恒的表情显得很轻松，似乎为没有打搅到林倩儿而觉得很开心。
林倩儿暗暗叹气，以后都要忍受这样的事吗？从前就算是宋吉祥进自己的房间也得避嫌敲门，这么寻常的规矩到这里怎么就像没有这回事儿一样了。
“你有什么事吗？”林倩儿觉得坐在床上跟一个男子讲话实在不成体统，正想起来，尹恒却一屁股坐到了床沿上。
“我就是来看看你。”尹恒说着指了指门口几个万家楼弟子，“你别在意他们。待大师父查明真相还你清白，这些人就能撤走了。”
“你就那么相信不是我做的？”林倩儿干脆盘起了腿，“你的师兄可信誓旦旦地指证是我干的。”
林倩儿戏谑的口吻让尹恒觉得无地自容，连连道着歉。
林倩儿被逗笑了：“你道什歉？你就那么喜欢你那个师兄么？连他做的错你也要替他扛？”
尹恒红了脸答道：“我们自小一同长大，无论他做了什么，都是我的兄弟。”
林倩儿想起了宋吉祥，似乎自己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也是，那个老头脸是比那个傻气的瘦猴子要靠谱一些，虽说也有些蠢。”林倩儿摇摇头，想将眼前宋吉祥傻里傻气的样子驱赶开。
“龙师兄才不傻，他只是有自己的考虑而已。”尹恒赶紧替龙川辩解。
林倩儿听出了尹恒话里的意思，转转眼珠子问道：“也就是说，你那个师兄，盘算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所以栽赃于我？”
“不是。”尹恒脱口而出，却转过脸不再看林倩儿。
林倩儿将盘起的腿伸直，往前挪了挪屁股也坐到了床沿上将双腿放到了踏板上说道：“你这么说那就是了。”
尹恒将头埋得低了些喃喃道：“我不知道。”
此时林倩儿反倒笑了：“你就是为了这个所以来找我的么？”
尹恒垂着头不说话。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