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他眉眼恍惚不定,像是并无万全的把握。“我只打听到梅楼的老鸨言之凿凿地说,胡姬的孩子就是文府二少爷一夜风流的种。”
那样的地方,是风吟从不曾染足的,但胡姬又何来让自己的儿子认他人作父,莫非是因为病入膏肓,想来骗钱还是别的原因?她为何从前不提,待风吟过世之后才让儿子上门认亲?
“明**随我出宫。”我倒要拜访一下这位胡姬,看她究竟是什么目的!我不会容许她打着风吟的名号在外招摇撞骗,还硬生生地编造出这样不堪的谎言,毁去风吟的清名。
“娘娘不可!”剑婴闻我此番的话语,自然是毫不犹豫地拒绝,切莫说我如今是皇帝的宠妃,换作普通的妃嫔都不会有出宫的机会。而我现在竟是要自己单独出宫,更是万万不可能之事。
可我现在满脑子都是风吟,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迫不及待地想为风吟洗刷清白,或许还有一丝侥幸,希望那个孩子真的是风吟的孩子。
“娘娘千金之躯不宜出行,请在宫内静候佳音,我会为娘娘查明一切。”剑婴仍是阻止我,我却淡淡地摇头:“你不懂,是不是风吟的孩子,我一眼就可以知道。”
我与风吟是任何人无法理解的默契,是无人取代的知己。他的孩子必定有与他相似之处,不用言语,但一眼便能感觉出,那个人是不是他的血脉。所以我坚持要亲自前往,话语可以骗人,可那样的感觉决计不会欺骗于我。
剑婴见我态度坚决,只得默然退下。
夜幕之中,唯有星光闪烁,远处的地面上似乎晕染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天明。第一次私自出宫,我只是偏安一方的“冷宫娘娘”,第二次是躲在鈭斋的马车中随他而去,这一次我却要在众人的目光中离开,想必杜贵妃得知又会自诩终于抓到我的错处。安后不是我的同盟者,她只会落井下石,可即使这般的处境我也要出宫去,只为确认那人是否风吟的孩儿。
我无法想象,这世上还有一个和风吟有那般血缘关系的人……
换掉身上的锦衣华服,从梅姨那里拿出她旧时的衣裳,一头乌云垂落身后,我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左右瞧瞧。这般的刘平萱好久不见,这般的刘平萱又如同往昔。
迎福将发丝挽起,随意地固定在头上,又拿起一支稍微素雅的玉簪插入发鬓。耳垂一对明月珠,还是透着一丝繁奢。我推开她的手,将耳垂上的耳坠取下,又对着镜子,发间的那抹碧绿此刻显得更加醒目。我私访而去,岂能让旁人瞧出我的身份?
想了良久,从一旁的木匣中取出那夜鈭斋送我的梅花木簪。与我这般装束正当得宜,平凡之中端着一点灵秀。
“娘娘……”迎福与顾嬷嬷跟在我的身后,剑婴准时而来,我提上裙角随他上马车。
回头望去,她们脸上均是惊恐之色,上一次我的无故失踪想必让鈭谦定是发过很大的火,才会让她们恐惧如此。只是这一次我并不打算有任何隐藏,我要去亲眼鉴证那个孩子。
“若是陛下下朝归来,你们直说即可。”
关上车帘,我靠在身后的软垫上,嘴角扬起笑意,不知这次被鈭谦发现我不见了,他又会作何反应?
宫门的守卫大都认识剑婴,他一人出去倒是没人在意,但带上马车倒是费上了不少的劲。我只托口说是锦华殿大刘妃身边的梅夫人,得了旨意出宫去买点药材,稍晚就回宫。
大概是宫里宫外都已知晓大刘妃如今的专宠,守卫盘问一番倒也没多加刁难,让我们顺利离去。
好久没有真正地呼吸到宫外的空气,街道一如既往的繁华,我掀开车帘的一角,眺望着往昔熟悉的店铺。
路人从车旁经过,脸上带着或喜或悲的神情,我是被放出笼子的小鸟,此刻充满了自由的欢欣。但见不远处,往昔人来人往的店铺,此刻竟是门可罗雀,那是文府最大的布庄,一度还为宫里担任贡品的采购。慕名而来的贵妇更是数不胜数,也是风吟生前最为*心的地方。
如今破落成这样,风吟你应该怨我了吧,我答应过你会好好地守护文府,没想到世事竟成这样。不过,你放心,就算我倾尽所有也会将文府再赎回来的。
车外的人声鼎沸渐渐远去,偷溜进车内的空气飘荡着清新的青草香。往日的柳絮早就飞舞在空中,而桃花亦散尽花瓣,最终被绿色所掩盖。远去繁华的街道,青翠的郊外更有一些出外游玩的世家子弟。
他们的马车零星地停在路边,偶尔传出一阵笑声,又随之而来的是高高的朗读声。春游郊外遍草青,马车比邻辄痕轻。不闻黄鹂鸣翠笭,谁家儿郎读书声?
好一派的闲情惬意,我干脆也将车帘挂上去,露出脑袋看着四周。剑婴见我这副形态又是长叹一声,他见着的我哪里有过正常的状态,也许没入宫前我在他眼里不过就是一个会爬树的野丫头而已。我,亦只有在他的面前,才是以前那个顽皮的刘平萱。
“到了。”马车在一座破庙停了下来,我由他扶下来,刚站定在庙前边闻到一股腐烂的味道。三两根斜歪着的顶梁根本无法抵御严寒与风吹,已经没有门,敞开的大殿里黑漆漆的仿佛被火烧过一般。若不是剑婴带我而来,我定不会想到这样的地方还住着人。我从前总怨叹娘爱将我关在柴房内不见天日,此刻我才发觉即使刑部大狱亦比这里能遮风挡雨。
掏出锦帕捂住鼻尖,我跟在剑婴身后小心翼翼地走到里面。斑驳的墙壁面上是熏出的黑色,像是有人曾在这里烧过火,说是庙宇却没有任何的佛像。不甚宽阔的殿内,四散着恶臭的烂东西,一股恶心瞬间涌上心间,我急忙扶住墙,忍耐翻涌的不适。
“咳咳……”脚边突然传来一阵有气无力的咳嗽声,我惊吓地跳到剑婴的身后,只见紧挨着墙边的地面上蠕动着一团东西。
我探头望向剑婴,他会意朝我点点头。
那团看不清楚真实面目的东西就是名艳京畿的胡姬?说书人曾说过十里秦淮,女子均是婀娜多姿,美艳不可方物。我慢慢地挪步到她的面前,忽然窜出一个黑影挡在我的面前。
脏兮兮的面容上却有一双如风吟般温和的眸子,虽然他此刻竖起全身的刺,如一只发怒的小刺,但那样的眼神却是带有风吟的暖意。
“不归……”蜷缩在一团的胡姬费尽力气的开口,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的咳嗽。
眼前的孩子闻言,收敛脸上的防备,转身蹲下小小的身子,把搁置在一旁的破碗喂到胡姬口中。不过他人的残羹冷饭,这样的味道我在之前闻到过多次,刘府的下人们都将我的饭食吃了去换上她们吃剩的冷饭于我。我以为饭菜都是这样的,直至某日撞破了正在进餐的寄柔,我才知道人与人的饭食是不一样的,若不是梅姨入府,偷偷地用她的一双巧手为我煮上一些粗茶淡饭,怕我也会陷在这样的味道之中。
都是娘的女儿,为何她吃的是山珍海味,我的却是仆人剩饭?娘明明知道仆人皆欺负于我,却从不为我出头,任凭我被她们欺负。我堂堂刘府大小姐,有谁知道我渴望一顿有热气的饭食?
“你就是胡姬?”我尝试蹲在小孩的身边,他动作颇为熟练地扶起胡姬,轻轻地为她拍着背。
同样脏兮兮的胡姬却天生有一股吸引人的妩媚,就连在病重,一蹙眉一颦笑也如春风入怀,丝丝暖意。京畿第一青楼的梅楼的头牌舞妓,也确实曾有国色天香,只是此时的她双眼无神,嘴唇苍白干裂。
“小姐是……”她躺在儿子的怀里,费力偏过头看我。
“我是风吟的继母。”
她闻言脸色大变,而那小孩换上一脸的怒意,瞪向我:“文家的人来做什么!滚!滚出去!”边说还边伸出手推着我:“我不是文家二少爷的儿子,也不稀罕你们文家的家产!滚过去!”
“不归!”胡姬见儿子如此激动,颤颤巍巍地阻止住他的行为。我踉跄地朝后仰,幸而被剑婴扶住。
听闻剑婴说他曾上门认亲,结果被棒打出府。就算你真的是风吟的儿子,文府的那些人又怎么能容得下你这个嫡子长孙出来争夺家产?我稳住身形,略有歉意地朝胡姬解释道:“我是被文家赶出府的刘平萱。”
“你……是刘平萱?刘大小姐?”胡姬不可置信地看向我,眸子神色百转千回,低声地重复喃喃:“原来你就是她,也难怪他会为你倾倒。”
她嘴角浮出一丝苦涩的笑意,看向我的双眼黯然下去。
轻寒暮雪何相随,此去经年人独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