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那些被刻意掩埋在心底深处的过往,像是雨后春笋般,在我平静的心里疯狂的滋长。若说这世上有谁曾对我真心过,怕只有他了吧。
如果我继续不闻不问,不去计较他心里到底是谁,不去在乎当他知道我无法为他诞下孩儿的那一刻失望神情,如果我什么都可以装作不知道,可以在他追逐的脚步中停顿下来,也许此时的我还会被他拥在怀中。但如今的我,还有什么样的资格呢?
鈭斋,唯有在心中默默念着那个熟悉的名字,在夜色之中痴痴地听着缠绵的箫声。
心,分明有万般痛,口,却一丝也不能诉。
“在瞧什么?”身子突然被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我错愕地回头,正对上他那双探询的眸子。
“陛……”来不及惊呼出口,已教他温润的唇封住。突如其来的温存让我措手不及,远处的小屋还依旧飘荡着箫声。
他突然停下动作,伸手在我脸上轻轻拂过,从他泛光的眼眸中我分明看见一个满脸皆是泪的人。他似怜惜地将我拥入怀中,低吟道:“若不喜欢,朕以后便不会这般。”
我楞在原地,快入秋的深夜,窗外不知何时飘下丝丝细雨,带来阵阵凉意。我蜷缩在他温暖的怀里,贪恋着这股并不是心里最想要的温暖。那个人,曾在梅花树下微笑对我说着:“平萱,来年我们在梅花树下饮酒如何?”
冰冷的身子在陡然接触到暖意后,不由自主地轻颤。紧贴着我的他也感觉到我的寒意,眉目之间呆着轻微的恼意,伸手将窗户带上。
不……不要关上最后通向他的这扇窗。我咬紧唇,眼睁睁地看见黑幕之中的小屋变为雕花窗框,绵长的箫声只残留微弱的响动。还有……
窗关上的那一刹那,院子里的身影。
她知道鈭谦的到来,她也在遥望那座小屋,她是他未过门妻子的堂姐,是离他心里那个人最近的亲人。
鈭谦用手贴在我的额头上,轻声叹口气道:“虽说还未入秋,但夜里凉,切莫受了寒。”我悄然地避开,从他的手掌下缓缓探出头去,在桌边坐下。伸手拿起针线篓子,装作无甚在意的问:“陛下今夜怎么来了?”
他有些尴尬,还有一闪而逝的懊悔,与我对坐下,把玩起绣线来。“为何不叫朕鈭谦了?”
鈭谦,手下一顿,抬起头时我已换上一张笑颜。“陛下难道是来纠臣妾的错?”嘴里是怨怼,脸上却挂着笑意,鈭谦随之微微一笑。
“今夜之薇求死,被宫人及时救了回来。”
杜之薇也会求死?我拿着针线,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进退。那个骄傲如春季里最绚烂盛的牡丹一样高贵的女子,也会求死?而造成她求死的背后元凶,是我……是我。烛火下和平常一样的手,在我的眼里染上了红色,弥漫在心间,压得我喘不过气。
“咳咳……”压抑的低咳声,让鈭谦的眉头一皱,他移过身子,抚着我的后脊,为我抚着气。
手上的针线滑到地上,我垂眼看着地面,泛着冷光的针。是我,原本一心想要铲除她,而真的做到了,我竟然心软了。不行,我不能心软,宫里的女子争来斗去,谁最终不是“死”字这个下场?
“陛下的意思是要赦了?”我平复心情,重新与他对视。
他别有深意地看着我,似乎现在他眼前的我不过是一副面具,而他是在仔细寻找着我脸上的缝隙。
“杜老将军旧部数万,陛下要赦也是理所应当……”
“谁说朕要赦她了!”他将手上的茶杯重重地一放,脸色转为阴鸷。这就是帝王,纵使他不喜欢也要将属于他的女人锁在他的怀里,纵使因他的疏忽造成的红杏出墙他也要扳回颜面。
“她终究还是容不下昱泓。”过了良久,他才长叹口气轻喃道:“朕以为只有安后不能容下昱泓,她是昱泓的母妃,理应视如己出,为何……”
他的侧脸,在烛火之下竟像个慈爱的父亲。是假象吧,真的如此疼爱自己的孩儿,那么我的孩儿为何他又下得了手呢?可我知道,此时此刻我不能表现出一丝的愤恨,而是要装作柔情万千,去安慰这个杀了我孩儿的男人,得到他的欢心,巩固自己的地位。
手悄然地握住他搁置在桌上的手,那双常年如深潭般的眸子终于有微微的波动。
“夜深了,歇了吧。”
只这一句话,他脸上却是欣喜的神情,不禁让我有片刻的失神,我对他真的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吗?留他在锦华殿,他便这般喜形于色?
透着光的帏帐内,树上的梅花若雪,想不到小小年纪的昱泓竟然有如此的巧思。还好他此时选择了我,倘若换位处之,我自问下场会比杜之薇更惨。
“陛下……”我窝在他的怀抱之中,听着他心跳动的声音。他与我一般都没有睡意,却假寐着,听见我的声音像对待小孩子一般揉揉我的发丝,慵懒地说:“睡吧。”
绾在他手指尖的青丝,一圈一圈,缠住他,但未缠住我。我支吾着声,又翻腾良久再低声说了句:“既然难以下决断,不如做个交易。”
“交易……”他轻声喃语,反复念着。
是的,交易,一个交易。既可以平复我心中的愧疚又可以拉拢一个至少不是我敌人的人,何乐而不为之。
耳边一直回响的箫声渐渐淡去,最后消失在白雾茫茫之中。
“你是谁?”
眼前的小孩一身锦绣绸缎,不是大富人家也是官宦子弟。他蹲在我的脚边,在地上画着什么东西,听闻我的问话才抬起头。
四目对视,被惊羡的人是我。好漂亮的小孩儿,粉妆玉琢无一不透着精致灵气。
如此漂亮的小孩,怎么会独自留在这里。我欲寻他的父母,所见之处却处处都是白雾。这里是哪里?除了我与眼前的这个小孩,再也没有其他,这里到底是哪里?
我慌张地四处张望,再回首时蓦然发现脚下的小孩竟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惊慌之心顿时涌上心头,在陌生的地方,只有我一个人。
“喂——”回音一波一波地回复给我,周围弥漫开来的是一片白雾。呵,轻呼出一口气,是我,收回一口气,还是我。
那个孩子,我望着他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地方,手捂上唇,心疼得厉害。原来是他,那个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泪珠此刻仿佛是断了线,霎时顺着脸颊不住地朝下流着。
再多的温柔,也只是表现,再多的体贴,也只是假象。我的手指轻轻描摹着他的眉,还是那般的耀眼,即便是闭着双眼,睡在我身旁的鈭谦还是如太阳般耀眼的存在。他的轮廓较鈭斋更为分明些,再加上常年不曾露出太多的表情,益发地冷峻。不似鈭斋,无论何时他总是温润如玉,像是皎洁的月光,又似闪烁的星星,看着温暖却离得很遥远。就如同京城里他之前的那些女人,都以为得到了他,最终却没一人成功,在他的心里早就住下了一个女子,那个踏莲而来的赵静霜。
手被另一个温热的物体覆盖住,我敛开目光,他的目光在我脸上流连,似在思虑着什么。我如自己所愿的那般,微微地红了脸颊。
“原来你这般的可爱。”鈭谦揽过手臂,将我卷入他的怀里,倾听他一声一声加剧的心跳声。他的下颚搁置在我的头上,他的手将我的手握得跟紧,十字紧扣。“朕从前真是错过了,幸好老天垂怜,让你还是回到朕的身边。平萱……”他的唇从我的额际上扫过,我状似羞涩地朝他怀里靠去。
“我们就这样一起过下去,就这样一起老去,好不好?”
我错愕地愣住,不是没想象过这样的话,也不是没有期盼过有一天他会对我说出,可……现在,为什么偏偏是现在,一切都太迟了。“平萱,随我出宫。”是鈭斋的声音回响在心间,彼时的他从身后圈住我,他的手握住我的,在洁白的宣纸上画下窗外一树树的梅花。那般平淡而美好的生活,我曾经历过,也曾因为眼前的这个人不得不抛却。
是不是我之前的那番话又让他觉得我还有用处,于是又用这样温情的话语来欺骗我。可鈭谦,你错了,你眼前的刘平萱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痴笨的傻丫头。挣脱开他的手,停留在他的心的位置上。如果我是传说中害人的狐狸该多好?可以将手伸出这里,将他的心挖出来。
“平萱,你说如果我们有孩儿,会是像这么可爱吗?”他单手撑起头,状似无心又满眼憧憬地看向我。
孩儿……苦涩涌上心头,我抓紧被褥,身子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
“你怎么了?”他自然是感觉到我的异样,将我的头抬起,与他对视。“对不起……”似轻叹又似懊悔的声音从他嘴边逸出。
对不起?你对不起谁?对不起我还是对不起那个失去的孩儿,你又岂会知,我刚才的梦中依旧看见了他,他是那么的漂亮精致,像天上的仙童一般。心中苦笑,我脸上露出柔顺的微笑,抚上他的脸:“不要对我说对不起。”因为你不配。“我们的孩儿一定会是最可爱的。”
他眼中的阴霾因我这句话霎时消散地无影无踪,露出欣喜的光芒。“平萱……平萱……”他反复地唤着我的名字,身子朝我压了过来。
满室的春光旋旎,与从前的不同,这一次的他既不是狂风暴雨亦不是温柔以待,而是兴奋。我抱住他,将头搭在他的肩上,配合地婉转呻吟,如墨的长发散落在枕间。
窗户上的是树影斑驳,箫声曳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