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慕随她走到山头，看了看四周，荒凉破败不外如是，随即淡淡地道：“这里应是汴城之郊，我们已经离开了北野，虽然不知那里现在怎样，但还是回府较好。”
颜子悠点点头算是认同他的观点，她的目光逡巡一圈回来，忍不住撇撇嘴，这附近长的都差不多，都是一个山头几根草，真不知这位大爷是怎么分辨出来方向的。
“喂，我说，这世上可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他一怔，显然是未料到她会如此发问，半晌抬步就要向一边走去。
她以为他不会回答，心中有些不满，却不防他突然低下头，近的让她可以数清他长长的乌黑睫羽，望进那双毫无波澜的眸子如无可惊动的黑潭，看清那火光水影。
他笑，慢条斯理地，“有，比如，原先我查到的颜府三小姐冲动无脑正义感十足总把事情办砸四处惹是生非，而今我亲眼看到的活生生的人聪慧有脑虽不见什么正义感眼光略显不足但狡诈够狠还能与人斗智斗勇，却对些基本的常识半点不知，何解？”
闻言，她惊住，冷汗涔涔而下湿透了衣衫，心脏被狠狠攫住，却力求不被他看出端倪，目光直视无所回避，胸腹中却是波涛暗涌一阵阵冲击而来恍惚间她仿佛是那溺水的人。
他怀疑了是不是？
她怎么忘了，眼前这个人本就有着洞察世人的眼光和和缜密的心思，大概她自己就是他掌握中最大的变数了。
险境之中片刻的共患难同进退竟就让她沉醉在迷梦中，不知不觉对他产生了信赖，失了警惕，露了太多马脚。
如今他们出来了，于是一切兜兜转转，回到原点。
他是知州幕僚，她是颜府三小姐。
苍劲的风迤逦在山间，仿佛是从高空降下，携着深重寒露天水薄云而来，于这荒败无人之处，道尽复杂心思。
她收拾好情绪，倒也爽利，眸子里不过一瞬阴云，重拾了百般谨慎防御重重，预备着从此深渊铁壁此役到底。
她言笑晏晏，于一样中有不一样，伸指凌空对着不远处的汴州中心、知州府虚点几下，那姿态仿佛美好江山画卷于她手下寸寸展现，她岔开话题，“元慕，你看，我们站在高处，不论官家也好世家也好都渺小宛如尘埃，无怪那么多人汲汲营营权力争夺，的确自有一番妙处，你，可也是其中一个？”
她一个娇嫩单纯的大好少女如何与一个不知从几岁起就开始玩手段而道行高深的妖人斗心机？
因此，不答，不说，说多了都是错。
妖人一直在细细看着她的神色，见她这么快就恢复了状态，脸上挂上了虚伪的笑容实则拒人千里的冷漠，不以为意地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山下，眸光动了动，闪了闪，有些复杂有些涩意有些无可奈何有些颜子悠说不清的东西，“是，也不是，人生一世，要活的恣意、逍遥，要摆脱桎梏，必然就要做些什么，不过现在，都无所谓了。”
他迎上她疑惑的目光，那一刻，眼神片刻飘忽，温和而悲悯，仿佛看遍繁华与疮痍，藏着不易察觉的疲惫，“不日我就会离开。”
什么？
颜子悠首先大吃一惊，然后就觉得不可能，想着八成就是他玩的麻痹她的战术，但当看到这样的他，仿佛是剥离了欺骗世人的面具，以最真实的一面面对她，莫名地就有些信了。
她拍拍他的肩。
“哎，真的假的？你花了这么多心思在这里不管了？”好奇的不敢置信的。
“你要去哪？该不会哪天突然杀回来吧？”打探敌情的。
“你这么走了，就不会再帮那个又傻又蠢的杨潇了吧？”摩拳擦掌的。
……
元慕无语。
他摸着她拍过的地方神色变幻，反倒不见多少舍弃苦心经营良久的大好局面的心疼，多的是一种轻松温和，“家中有事急召，这一去大概就不会回来了。”
“至于杨潇，你随便玩。”说这话时忍不住轻笑出声。
颜子悠傻乎乎地笑，她当然清楚元慕没有告诉她实情，他们之间的信任还少的可怜，当然她更不会自恋到认为他是因为自己而放弃一切。
山头上，枯松旁，他白衣如雪，猎猎秋风吹散他的乌发，一直凝视着少女逐渐扩大的无声笑靥，笑得两抹浅粉飞上，笑得空气并着这山间随之震颤。
仿佛如画江山，亘古永存。
这少女，她柔婉，她骄傲，她毫不退缩，她可用她不甚成熟的手腕撑起颜府的一片天，她会在不经意间显出她的锋芒，也会因心头的放松而真心地开怀。
他突然觉得，来这里，是一个错误，但见到她，将是他一生的幸事。
直到下方浓烈的火光之色映进他们的眼，冲天的光仿佛离着这么远都可以闻到呛鼻的烟味。
颜子悠收住笑意，向下望了一眼，这一望，不禁呆住，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凝结成冰，然后碎成冰渣，割得她鲜血淋漓，痛彻心扉，整个人从云端跌倒谷底，从大喜落至大悲。
这个方向是——
颜府！
今夜，注定是汴州的难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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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口，寅时三刻。
高墙朱门，层层次第，森寒铁臂，昭示着汴州边境重镇的地位，却在此时夜里城门大开。
夜风似铁，吹在人身上如鞭抽一般，守夜的军卒抱着铁戈不可避免地缩成一团，直望着城内的方向，好像有什么稀奇的物事，半晌推推身边一个高个子的军卒，道：“兄弟，这是第几波了？”
高个子瞅他，冷“嗤”一声，道：“少打探，做好我们的事，刚才那些人可都是汴州的大人物。”
军卒低眉耷眼，想着我还不愿搭理你呢，不过今晚还真是热闹不断有人马回城还个个有通行令牌，这样子思绪发散，他又想起家里热乎乎的炕头和刚娶进门的婆娘，不由心猿意马，这时忽地觑见地上的尘土缓缓扬起，在空气中震颤。
他一怔。
就在这一怔间。
只见一道纤细的身影不知从哪里冒出，电闪一般与他擦身而过，带起一溜粉尘，快得仿佛是道光影，瞬乎即逝。
守城的军卒皆是大骇，“嚓”的一声铁戈尖直刺向那人的背影，可终究是慢上一步，只见那人发狂一般地奔向城内。
定是西齐的奸细！
军卒立刻拔腿就要追，有动作利落的已经翻身上马，弓身待发，却见一个秀致男子轻飘飘地落于前，对他们微微一笑，有意无意地拦住道路。
不等军卒喝骂，他的手一翻，一个令牌闪着金属光泽映入他们的眼中。
青底金字，繁复纹路，中刻一个“杨”字。
瞬间熄了他们所有的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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