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现在父子二人势如水火的定局暂时无法改变了。
陆逐虎静静地依偎在座位上。
火车已经停了,冷冷的风吹在身上,噩梦中的冷汗都被吹干,愈发觉得寒意。
车厢里静悄悄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车厢里的人已经差不多走光了,只剩下三三两两的几位乘客。
白天那么热热闹闹,大家伙一起谈笑风生,疲惫了还能动动手脚活动一下。——现在却只有他一个人。
下一站就是终点站了。
即将到达目的地,但是他却感觉索然无味:原本想重新出发,把过去丢掉的东西捡起来,但是他最在乎的那个人,现在已经不在乎他做的是不是正事了。
这个乖戾的儿子——或许就该当他早死了。
陆逐虎扭头看向车窗外,火车挺在小站,发黄的白炽灯阴惨惨的,也没有多少乘客上来,而下去的那些人都急不可耐地拉着箱子离开这个破旧的火车站。
陆逐虎心中愈发悲戚。
脸上泪痕未干,他也不去擦。就呆呆地看着入口处。
火车快要开动,可是却看见一个少女将将赶了上来。
陆逐虎一时间有些觉得自己眼花——少女白衣素雅,看起来像一个虚幻的影子,没有重量感。
然后——乘务员“砰”地一声将门锁上了。
……
宁霜筱失魂落魄地上了返校的列车。
却感觉自己骤然间长了许多岁,身上却前所未有地沉重。
一个星期前,她还愉快地乘上同一辆车,踌躇满志地要开始大学第二年的生活。——大二学生需要提前一周返校为迎新做准备。
“学费多少钱?”哥哥宁骁龙只比自己大两岁,却是家中的顶梁柱,有他在不管哪里都是家的温馨。失去爸妈之后,哥哥没有再继续读书,提前跑社会了。也不知道他具体做的是什么活——但不管什么时候,向他伸手,他从来没有不答应的。
……
“学费4000,住宿费1200,书籍费650,暖气100……你给5000好了……”宁霜筱向哥哥计算道。
宁骁龙笑道:“妹妹你这个数学是和体育老师学的啊!学费4000,住宿费1200,书籍费650,暖气100——这加起来都有6000啦,5000你是怎么算的?再说吃饭不要钱啦?”
“我准备开学后找些兼职做做——”
宁骁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做个毛线的兼职啊!大学生是最好剥削的!——你准备干什么?嗯,你先不用说,我给你说说。发传单?最没技术的就是发传单!你再发三年传单也不会学到什么东西。大街上遇到发传单的,我才不管他是学什么的,有什么本事,还不都是拿过来看看就丢?除了挣一点点钱,对自己就什么作用?”
“促销方便面?得了吧,整天在那吆喝‘某某脑残酸菜牛肉面’,营养丰富,速来品尝,买一箱还送电饭锅一个——还要不要再傻一点?方便面就是方便面,你再怎么出色,吹出花来,他也是方便面。吃的人营养不良,生产厂家赔本赚哟喝。呵呵!”
“家教?呃,请家教的,那都是笨蛋小孩,我最讨厌和笨蛋小孩扯说不清的东西了,你受得了?”
“扮玩偶?那些玩偶衣服都不知道被别人穿了多少次,里面充满了皮肤碎屑、头皮屑、鼻屎、耳垢、眼污……你——”
宁霜筱笑着打断他:“整天说歪理!”
宁骁龙胡搅蛮缠,东拉西扯——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只要妹妹想自己作什么事,他一定断然拒绝,然后说出各种各样的理由。
再比如:一定不要得奖学金!得奖学金那都是乖乖学生才去做的,不能迟到不能早退不能旷课——这大学上的还有什么意思?要是在大学就学会这些,毕业后能干什么?无拘无束,让青春自在飞扬!——他不止一次向妹妹提议道。
“嗯,学杂费给你6000,第一个月生活费给1500好了,下个月的生活费下个月再说,再给你1500的‘置装费’,都大姑娘了,不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怎么行呢?”宁骁龙说着,随意地就“洒”了9000了,仿佛他真是一个大金主。
“下个月不花完我跟你急啊!”
“哥!——你这样迟早会让我失去生活自理能力啊!”
宁骁龙咧着嘴,露出白牙笑道:“女孩子富养嘛——主要还是你哥我没本事,否则,我真要把你富养哩!你这,也不过是刚刚‘小康’水平而已。”
……
与哥哥的家庭议会仿佛还在昨日,谁也不想,这就——
天人永隔。
“宁霜筱!你家里出事了!”
那天她正和一群好友在布置迎新晚会的舞台,却有人急急忙忙冲进礼堂对她说。
听到同学给她的传话,她差点就傻了。
家?我家里,可不就和哥哥两个人!
她几乎是颤抖地在电话里听完了“讣告”。
宁骁龙,男,还不到二十岁,死亡原因——工地事故。
……
最后一次见到哥哥,他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上覆盖着医院洁白的被单。
面容还是像此前一样俊朗,只是永远不会动了。——她不会觉得哥哥是睡着了,因为他就算是睡着了,只要她叫一声,那么他一定会睁大眼睛,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
她从来没有看见哥哥这样安静过。
从此以后,她再嚷嚷着“去打工”,哥哥再也不会气急败坏地跳出来指责她“朽木不可雕也”了。
……
丧事办完之后,她去了哥哥身前所在的工地。
她过去从来不知道哥哥在外面作什么事。他也从来嘴里没有真话,永远斗志昂扬,充满希望。
永远出门要骚包地欣赏一下自己英俊的相貌,洋洋自得。
但是没想到他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已有两年——这本应该是农民进城才愿意做的工作。
她去工地的那天,因为刚刚发生事故,全线暂停施工,整顿。工地除了看守机器的老头,没有其他人。
她仿佛看到哥哥在烈日下抡大锤,扛水泥,推翻斗车……
她也去看了哥哥身前最后的住所。
其实就是在已经建好的基层里搭了个木板床,帐了蚊帐,简单地铺了一张席子。
床头照例摆着他一向爱阅读的古书——这次是《北游录》,看了一半。如果他真的只是出去游历一番,那倒是极好的。
空间很大,连毛坯房都不算,四处漏风。
——并不是虐待,哥哥其他的工友也是这样的住所。
宁霜筱收起了哥哥的席子,脸伏在上面——仿佛上面还有他的气息。
……
宁霜筱短短一周时间,截然不同的心情上来同一辆车。
哥哥不再之后,她知道自己要更坚强。
她也做好了一个人面对困难的准备。
只是如果她没有见到哥哥最后的生活状态,她不会这么难过。——这不应该是哥哥这样一个充满才华与抱负的年轻人的最终归宿。
哥哥呀哥哥!永远自诩“老子全天下独一无二”的哥哥!
又当爹又当妈又当哥哥的哥哥!
自己舍不得吃穿,却永远尽自己最大能力,让他的妹妹活得像每一个普通人那样的哥哥!
那个一次恋爱也没有经历过的哥哥……
想到这里,她禁不住再一次泪眼模糊。
如果可以——她愿意三年都穿着粗布麻衣为兄长守孝——只是现在已经不再像古代那样的规矩了。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表达对哥哥的怀念。——如果连她也忘了了哥哥,那世界上更没有人会记得这个年轻的、匆匆的过客了。
好吧!以后,她只会穿白色的衣服,以后——她是天地间孤零零的一个人。
……
陆逐虎有些奇怪,他看到那个在本站上车的奇怪女孩,却正好坐到了他的对面。
女孩非常漂亮,眉眼间的阴郁憔悴却让她看起来精神不佳。
怎么了?
陆逐虎第一反应就是:失恋了。
与男朋友分手,哭哭啼啼,那可是天底下任何一个多愁善感的女人都擅长的事情。
如果是这样,那他不会对她产生任何的同情,这种戏码早腻歪透了。
就在陆逐虎准备不再这样冒昧地看着人家,继续自己“悲伤的回忆”后,却惊愕地发现——
女孩臂上缠着黑纱。
原来——是亲人逝去了。
陆逐虎收起了之前的心怀叵测,又看了她一眼,脸上已经正色了,连身体都坐正了。
他动作有些大,女孩也注意了。
可是没想到女孩心思非常敏感!
她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对面人的变化来自自己臂上,顿时又心中悲戚——下一秒,眼泪已经忍不住扑簌簌地往下掉。
陆逐虎愕然。
女孩哭得一抽一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