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让你们杀他的。”
不过是淡淡的一句话,却让所有人安静下来。就连阴祺,原本激烈跳动的心也渐渐平复,看向明璃的眼神渐渐多了变化。
“不过是一句子虚乌有的话,不过是你们自己的猜测,就随便否认一个人的人生,你们有什么权利?”
“别跟我说因为阴公子是阴家人,你们是他的父亲,是长老,是他的长辈,就可以随便剥夺一个人的生命!一个人需要经历多少辛苦和机缘才能来到这个世界,你们知不知道?一个人孤立无援、拼命地只是想要活下去,难道这也不被许可吗?”
“你们说阴公子会毁掉阴氏一族,可是你们想想,如果从一开始你们就接受他、重视他、相信他的话,奢比尸的事情难道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局面?凭你们阴家的本事,难道没办法早早做好准备,何至于今日之灾?!”
“再者而言,如果阴公子真的要对阴家不利,他何至于孤身犯险、设下天地三才阵,还以身做饵让自己差点丢了性命!你们又以为,凭你们仓促间能支撑这么长时间?!”
“说到底,你们不过是害怕承担风险!亏你们是一族之长,是族内长老!命由天定,但也有一句话是事在人为。就算阴公子是七杀之命,就一定是无可挽回的坏事吗?难道不应该是想办法改变命运?仅仅为了一点捉风捕影的事情,就要杀死自己的族人,这就是你们为人父、为人长者该做的吗?”
明璃说着,视线在周围人脸上扫视了一圈。被她这么一扫,原本激愤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不少人纷纷低下头,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就连几个长老,眉眼间也似乎有些犹疑和惴惴不安。
只有大长老仍然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呵呵两声冷笑道:“小姑娘,你既不是我们阴家人,自然话说得冠冕堂皇!我们阴家的事情,用不着你个外人插嘴!”
也幸亏他还不知道明璃正巧来自阴氏一族的死对头缥家,否则怕是更认为她另有图谋了。
明璃摇摇头,对大长老几个人的顽固也是无语。还想要说什么,身侧一个阴影向前。原来是原本被她挡在身后的阴祺走到她的面前。
众人微微惊愕。
这个总是不起眼、被所有人轻视的大少爷,现在似乎哪里不太一样了。
以往的阴祺在他人面前总是微微弓着身子,好像对谁都是畏畏缩缩,甚至连视线都不敢和别人对视。而现在的他,不过是挺起了腰板、正视众人,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不太一样了。
只见他神色淡漠、不喜不悲,隐隐间竟似乎有一种迫人的气势。
“我一直以为,不受家族重视是因为我没有力量。所以就算被父亲被长老漠视、被族里狗仗人势的小人们侮辱刁难,就算自己阴氏一族嫡长子未来族长身份被人夺走,就算害娘亲含恨而终,我都一直忍气吞声,未曾有过怨言。”
“我千方百计地锻炼自己、想办法弥补自己的不足,只想着有朝一日能为阴家做点什么,向所有人证明我不是一个废物!证明我的娘亲没有错!结果,你们现在告诉我,就算我再怎么做也没用。因为我这个人,根本就不被允许存在!!!”
“既然如此,为何不开始就杀了我!为何还拖到今日!!”
悲愤的嘶吼声镇住了所有人。
“阴公子!”听出阴祺话语中的不对劲,明璃一惊,赶紧上前一步,正看到一行血泪从阴祺的眼眶中流出,再加上他原本苍白的脸庞,整个人散发的气息与之前完全不同,仿佛变了个人似的。阴祺似乎没听到明璃的声音,突然抽过身旁一个家奴腰间的剑,风驰电掣间就割断了大长老二长老的脖子。两人甚至连一声声响都没来得及发出,便“砰”的一声倒在地上,至死眼睛还睁得圆圆的,似乎还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
被抹断脖子的瞬间,两个长老的鲜血迸溅到阴祺的脸上和身上。感觉到脸上的温热,阴祺下意识地伸手抹了抹,看着手心的血红仰天哈哈大笑,形若癫痫:“哈哈哈,哈哈哈,就算没有灵力又如何?你们不还是死在我手里?!”
“阴公子!”
“畜生!”
明璃的声音和阴承既惊恐又震惊的声音同时响起。
阴承一手扶住伤口,又气又怒地骂道:“畜生!你竟然敢杀了族里的长老!还不赶快跪下谢罪!”
“畜生?”阴祺回过头,一双血目直直地盯着阴承,晃悠悠地向他走去。不知是不是被阴祺突然的变化还是他一身的血镇住了,原本拦在他前面的人群竟然自发让开了一条道,甚至连阴承都有种想要后退的冲动:“父亲,我可是你生的。若我是畜生,你是什么?”
“你!”阴承怒极,竟然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谢罪?反正不管我做什么不做什么,你们都是要我死。既然如此,多杀几个人少杀几个人又如何?之前我拼上这条命都要捉住奢比尸、想要保住族人,却不知道真正想要我死的,却正是我的族人!我的父亲!好!很好!真的是太好了!哈哈哈!”
他又一连说了几个“好”,一边肆意地笑着一边流着眼泪,泪水与脸上的血融杂在一处,分不清哪里是血,哪里是泪。
“阴公——”明璃忍不住冲上前,刚想要伸手阻拦,她的声音与阴祺的笑声同时戛然而止。
阴祺的脸上仍然带着笑容,连姿势都和之前的一模一样,僵硬着站着,只有视线慢慢从虚空中下降落到插在他心口的匕首上。
匕首的把柄,正握在阴承的手心。
阴承这才似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脸上接连露出惊讶、懊恼、后悔的表情,一下子好像老了十来岁,一连后退了两三步,直到身边人扶住,才稳住了身子。
阴祺的眼神渐渐添上了一抹悲哀的深沉,他身子微微晃了晃,咧咧嘴,嘴角的笑容更深,眼睛却又似乎在悲哀地哭泣,望着阴承道:“父亲,第二次,这是你今天第二次用这把匕首插我这里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同一把匕首,同一个地方,父亲,你知道吗?这里好疼,真的好疼。”
说着,又一滴眼泪从眼中滴落,正好掉在他和阴承两人中间的地上。
阴承的脸上也早已落下两行泪,声音哽咽:“阿祺,是我对不起你!我是一族之长,我必须要护住阴家!我曾经想过要保住你,事到如今,我也护不住你了。”
浓郁的黑暗如墨渲染一般,逐渐侵占着阴祺的眼睛,也腐蚀着他的心灵。
他木然地笑着,等待着阴承接下来的动作。
利刃刺进肉体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然而预料中的疼痛却未如期到来。
阴祺奇怪地低下头,却意外地发现,阴承第二把匕首扎进的,竟然是他自己的心口。
“父亲?”阴祺惊住了,其他人也惊住了。
“父亲!”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头脑中散开,看到阴承胸口不断涌出的血,阴祺刚刚才觉得清明起来的灵台一下子又似乎炸开了,急忙推开身边人,紧紧抱住往下倒的阴承,一边拼命地帮他止血,一边焦急地喊道,“父亲!为什么?为什么!”
看到他这样,阴承的脸上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吃力地断断续续道:“好···你刚刚···魇住了···总算····醒过来了···咳咳,咳咳咳····阿祺,你····是个好孩子····是我···对不住····”
阴祺一边哭一边摇着头:“父亲,我错了,您别说了。”
看着地上逐渐融合在一处的两摊血,明璃神色复杂地退到一边。
至亲之血,有着世界上最紧密的联系,也流动着世界上最真挚的情感。
阴承在生命垂危之际,不惜用自己的心头血唤醒了即将入魔的儿子。
即使之前的表现中,他待阴祺冷漠、无情,似乎没有一点父子亲情,可谁曾想到,最后时刻他还是选择了救阴祺?
阴承摇头,拼着最后的力气抓住阴祺的手:“阴家···对不起你···求你····不要恨···不要怨恨。我···没时间了···答应我···一定让阴家——咳咳咳!”话没说完,他又一阵猛烈地咳嗽。
阴祺哭着喊道:“父亲,我答应!我答应你不怨恨任何人!我答应你,一定让阴家几百年基业继续好好地延传下去!我对天发誓!”
阴承的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视线在众人中扫过,最终落在阴月君的身上。
阴月君从来就是心思玲珑之人,只是一眼就知道了阴承的意思,自发走到他面前,恭敬地和阴祺跪在一排。
“月君,我死后,你···就是阴家····新的主人。咳咳咳,我这一生····为阴家····付出了所有····唯一···咳咳,放心不下的只有这个儿子——”
不等他话说完,阴月君已经明了他的意图:“义父放心,阴祺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会尽我所能护阴祺一世周全,如有违背,罚我一生日夜不安,身死尸骨不得安稳、永遭地狱火焚烧之苦!”
这下不仅仅是阴祺愣住了,阴家其他人也都忍不住心里抖了抖。
这毒誓,着实发得狠了些。
阴承满意地点点头,又忘了阴祺一眼,这才终于彻底放下心,慢慢阖上了眼睛。
“父亲!”
“义父!”
伴随着阴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及阴月君痛苦的声音,众人不约而同地跪了下来。
煌朝景帝三年,冬至之日,阴阳道名门阴氏一族族长阴承除魔遇袭,重伤而亡。义子阴月君继承其位,授阴承之子阴祺长老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