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晚了,廖文灿此次出去拜会的人物大概很是重要,听说直到申末还不见回来。岳彦平、包水生和各大镖局的镖师都未在这后院出现,姜华一直在陪客,但都不曾忘了龙峻他们,短短一刻钟功夫,就连着派了三拨人来。说是外间局势未定,即便来了帮手,但毕竟敌不过对方人多,贸然出去难保安全,殷殷挽留他们过夜,然后马上腾让安排整理房间,仔细操办晚饭。想是生奠将近,大家又都有事要忙,那关外的宾客来后,便再没人来问东问西,话里套话,唐稳不由大大松了一口气。那些便装校尉已和威正的一帮汉子混熟,边闲聊打趣边等候安排客房,几个手脚麻利闲不住的,更是亲自动手帮忙,看上去一群人相处很是融洽。朱炔原以为那七巧门的人会借机来接触回报,可一直等到掌灯时分,却始终不见人影。
用了晚饭之后,天又开始下起小雨,随行校尉和镖局汉子都需要守夜当值,早早就进房倒头大睡。朱炔闲着无聊,又不好打搅自家大人,只得拉着唐稳在房里吹牛打屁闲磕牙。原本镖局还有多余空房,但他推说自己一个人住会闷得发慌,硬是要和唐稳挤一间,便也由他。只龙峻和唐稳心里有数,朱炔还是不放心唐二公子这个外人,必要在近旁盯着才能安心。天寒地冻,房内都生着火盆,客栈的木炭材质不好,烧起来烟火气很大。龙峻难得有余暇读闲书,不觉时间看长了些,在屋里呆得太久,顿感气闷头痛,鼻子里都是炭灰味,只得丢下书本,开门出屋走到穿堂里,把椅子搬到檐下,披了银鼠袄坐着吹风看雨发呆。
正自出神,远处有脚步声传来,龙峻听出是姜华,但现下忽然懒得回头打招呼,便支颐靠坐不响不动,当做没听见。过一会儿,脚步声在身旁停顿,耳边姜华笑着问道:“龙大哥,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龙峻抬头欠了欠身,靠在椅上半眯着眼恹恹答道:“在想这雨,老是下个不停,真他妈烦人。”
他难得说了句粗口,姜华顿感惊奇,失笑道:“您怎地也会这三字经,您不喜欢下雨天?”镖局里的汉子大多是粗人,常常三字经不离口,姜华从小听到大,虽然自己忍住不学,但早就见怪不怪。可万想不到,粗口居然会从这位沉稳持重的龙大哥嘴里冒出来,实在很是新鲜。
龙峻皱眉:“又湿又潮,不喜欢,不如下雪。”
看他懒洋洋地没什么精神,姜华心里担忧,上前一步俯身柔声劝道:“龙大哥,夜里冷,您别在外头吹风了,还是进屋吧。”
“屋里太闷,出来透透气。”
姜华直起身咬了咬下唇,小心斟酌道:“那……我能陪您坐一会儿吗?”
龙峻无所谓地伸了伸手,示意她自便。姜华灿烂一笑,把穿堂里摆着的椅子搬出来,放在檐下近旁。她还穿着出去见客时的那套襦裙,或许是太过忙碌,以至于没有时间换,又或许是平时难得穿新衣裙,心里不太想换。
两人一起闲坐看雨各有所思,安静了一会儿,龙峻忽然说道:“少镖头找我有什么事?”
姜华一怔,噗地笑道:“您这话真有趣,难道没事就不能来了?”
“没事?”龙峻哦了一声,“这么说,是我想岔了?”
姜华低头玩着系裙的大带,片刻后暗自吐了吐舌头,叹气小声道:“您没想岔,我确是有事相求。”
龙峻轻轻一哂,双手抱胸斜睨,这丫头明显一副被人看穿心思,扭捏难为情的神色,也不知是真的脸皮薄,还是刻意为之。如果她本来就脸嫩,午间怎有勇气孤身外出,去一一拜访那些黑*帮*头目?镖师本来就应擅长和各类人等打交道,若是她遇事都像现在这样,如何能够接下威正镖局?如果这是刻意为之,那这丫头很懂得运用自身优势,倒是不可小觑了。
姜华等不到他回答,抬头飞快瞥一眼,又低下头道:“龙大哥,我听那些镖局的叔伯们说,朱大哥武艺高强,一招就能抓住马叔叔的枪头,我想,我想……”她嗫嘘了一会儿,似才鼓足勇气,一口气说下去,“我知道武林的规矩,没有随便教外人武功的道理。可我练了许久的苗刀,一直没有长进。叔伯们说,女孩子的资质有限,只能学到这种程度。可我不服气,总觉得自己不会只有这点成就,现在停步不前,多半是因为教不得法。只要有名师点拨一二,我一定还能再进一步,还能学得再好些,所以……”
“所以你想让老三教你武功?”龙峻笑问,“女孩子学那么高的武功做什么?不怕将来嫁不出去?”
“龙大哥,怎的连你也这么想?女孩子武功高了就一定没人要?”姜华皱起眉头,“再者说,我若一心只想嫁人,及笄的时候就可以成亲,老老实实在家相夫教子了。何至于等到现在?何必要带镖队出来?”相夫教子这四个字一出口,她一张俏脸腾地通红,低眼瞧着地下不敢抬头。
龙峻失笑:“你凭什么觉得我不会这么想?”
“是啊,好生奇怪,我为什么觉得,龙大哥是会例外的呢?!”姜华自嘲地笑笑,神情略带落寞。
“女孩子终归要嫁人的吧。”龙峻敷衍了一句,只觉姜华今晚有些古怪,话题也起得莫名其妙,像是心情不好,要找个人倾诉,而且很明显,这丫头找上他了。
“我不想嫁人,我想帮我爹的忙,重振镖局声威。要是有了婆家,我担心再不能出来跑镖,或者会像燕姑姑那样,丈夫屡试不中,她出来赚钱养家,还要忍受婆家的白眼。”姜华脸上红潮已然退却,抬眼看着檐外的雨丝低声道,“我七岁的时候,娘就死了,爹要出去走镖,把我扔在家里不放心,只好带在身边。不过也没带几年,等到十三岁,爹就不让我跟着了。这次要不是他同时接镖去关外赶不及,也不会让我出来帮忙。”
“你喜欢走镖?”姜华虽在话里提到自己父亲去关外的事,龙峻却并没立即追问姜永接了什么镖,反而神色淡然,提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姜华歪头一想,点头笑道:“嗯,我喜欢走镖!海阔天空,自由自在,能遇到很多人,见到很多事。虽然有时候难免会受气受委屈,可我真的喜欢!”一说到自己中意的事,她一双大眼顿时闪亮,眸中似有明霞流动,整张脸顿时绽放光彩,异常夺目。她抬手指着夜色中远处一株老樟树的茂密树影,絮絮述说,眼神飘忽,倒像在自言自语,“长久以来,爹就像一棵大树,伸开手臂替我遮风挡雨。现在他老了,该轮到我来替他遮风挡雨了。我不要一辈子躲在爹的背后,我不想只做树下的一朵小花,我也要长成一棵大树。”
龙峻支颐默然倾听,片刻后笑道:“少镖头,虽然说一回生,二回熟,可咱们之间毕竟尚算陌生,你怎会同我说这些?”
姜华一愣,随即失笑:“是啊,我同您说这些做什么?”她侧头想了想,“兴许正因为咱们之间还陌生,这些话我才能痛快说出来吧。对着我爹和那些疼我的叔伯,我反而一句都不会说,也不想让他们平白操心。”
龙峻嘴角一勾:“兴许吧。”
姜华长出一口气,站起身来,却不是行江湖抱拳礼,而是半蹲着道了个万福,微红着脸笑意盈盈:“龙大哥,多谢您听我啰嗦,我现在心里没那么不痛快了。”
龙峻欠身算作回礼,漫不经心问道:“可是今天关外的来客让你受气了?”
姜华脸色暗了一暗,随即绽开笑容:“咱们不说不开心的事,龙大哥,我先前求您的,您可还没答我。”
看她的反应和回答,龙峻知道自己没有猜错,便不再继续追问,而是随她的意转开话题:“不是我不答你,老三他打架估计在行,教人可就不一定了。”
“那就请朱大哥和我打一架罢……”姜华话未说完,旁边房里传出好大一声喷嚏,接着有人嘀咕:“他奶奶的,谁在背后说我坏话。”听声音正是朱炔。
檐下两人相视莞尔,片刻之后,姜华笑容微敛,从袖中取出龙峻托那镖师转交的钱袋,双手捧着递出,正色道:“龙大哥,这笔钱我万万收不得,您别为难我。”
“万万收不得?却是为何?”龙峻不接,只抬眼好奇询问。
姜华依旧捧着钱袋,轻咬下唇神色为难,好半晌才轻声道:“我去找那些总瓢把子商议,其实本来目的并不是您想的那样。”
“那又是怎样?”
“我到湖边请您来客栈,出去与人周旋,邀您同行,其实原本不是为您的安危考虑。”姜华低眼看着地面,“我担心的,反而是那些**朋友。”她说到这里停住,似乎在斟酌言辞,又似乎在等龙峻的反应,可惜这位听众有些迟钝,只是支颐看着夜色中的雨幕,没有任何回馈。
片刻沉默之后,姜华接着幽幽说道:“我们镖局和这些总瓢把子素来交好,年年礼节都有往来,多亏他们关照,威正的镖路才能走得安心,镖师趟子手的伤亡也减少很多。现在常州府局势紧张,一触即发,除了锐刀门的对头等着拿我们的错处大做文章,就连锦衣卫都在虎视眈眈。如若**的朋友执意要对您下手,那对头就能抓到把柄借题发挥,官府必定介入。到时候动起手来,恐怕非死即伤,如出意外,五湖三寨就会陷入群龙无首的局面。这帮**朋友乱了,路上便不太平,镖局势必会增添许多孤儿寡妇。”
“威正的面子大得很啊,那些总瓢把子居然都听你这小丫头的?”龙峻这时方才淡然道,“还是说,你另外又许了什么好处出去?”
“他们肯听我的,并不是因为威正的面子大,也不是因为另有好处,而是实情如此,不得不有所顾虑。”姜华深吸一口气,不敢看他,“我和他们约定的是,在常州期间切勿轻举妄动,以免官府借机插手做文章。等您出了常州,随他们处置,各大镖局绝不插手干涉,甚至白道那边,我们也替他们打好招呼,保证抬手放行。所以,您这银子要是收了,我会无地自容的。”
龙峻淡淡哦了一声,不置可否。既无愤怒,也无轻蔑,倒像姜华现在所说的事和他完全无关。
姜华等了半晌没有动静,抬头小心打量询问:“龙大哥,您不生气吗?”
“我为什么要生气?”
“我……可是……”该发怒的人没有作出如期回应,原本做好准备的姜华反倒无措起来。
龙峻见她窘迫,轻笑一声,浑不在意道:“少镖头,你我素不相识,又无生意往来,凭什么要威正为了我放弃多年的道上交情?你们能在常州保我平安,龙某已经感激不尽了。”
“快别这么说!不然我更过意不去了!”姜华急急道,“您现下知道,我为什么要请您和威正的镖队一起上路了吧。为了您自身安危着想,还请不要再推辞。”
龙峻笑着摇头道:“你既已答应**朋友,出了常州就绝不干涉,如今邀我同行,岂不是出尔反尔?将来消息走漏出去,你如何在江湖上立足?威正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那……那……”听他点明利害关系婉言推辞,姜华越发情急无措,“那您现在就雇我们威正做保镖吧!生意上门,我总不好推辞,用这个理由,应该能搪塞得过去!”
“也好。”龙峻想了想,点头答应,伸手一指她捧着的钱袋,“我既然雇了你们做保镖,那这笔银子就是预付的镖礼,你还是收了吧。”
姜华一愣,随即跺脚嗔道:“龙大哥!您故意设个套子让我钻的是不是?”
龙峻眨了眨眼,一脸无辜困惑望着她:“……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