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炔心中一暖,可联想结果又觉得不对,看他只顾低头喝茶,面色沉郁,深知事情绝不止短短一句话这么简单,皱眉问道:“你那买卖如今怎样?”
聂云峰苦笑:“几番辛苦毁于一旦,所有一切都要从头再来。”
这又是平常话语里包含许多凶险,朱炔惊疑不定道:“不过是通个消息,怎会变成这样?!”谛闻司虽然隶属锦衣卫南镇抚司名下,可历来都由本卫指挥使代替皇帝掌管,如非今上同意特别委任,锦衣卫里其他人等一概不得插手内部行政。只京师南京两地谛闻司人员,锦衣卫堂上官可以按需上报指挥使,凭堪合令符调用。因此从恢复重建到现在,除去已故的幕僚许振卿和前指挥使袁有道,一直是龙峻亲自接见相关人员并处理事务,即便在伤病期间也不例外。所以朱炔并不清楚常州谛闻司的变故,乍然得知,不免惊诧。
聂云峰一笑不语,朱炔知道此非详谈之地,只得强行按捺下念头,改口问道:“大哥叫你来做什么?嫌火势不够大,让你加柴煽风?”
“三哥都知道了,又何必再问?”
“方才帮着说话的,有你的伙计?”朱炔想起那个被岳彦平抓住,至今扣留在客栈内的蔡寨主,忙问道,“那位被抓住的蔡某人你认不认识?”
“不认识,他运气不好而已。”聂云峰摇头低笑,忽有疑问,向周遭看了看,确定无人留意自己这边,遂压低声音,“对了,我那时刻意变换嗓音,三哥怎的还能听出是我?云峰可真是佩服之至。”
朱炔呲牙笑道:“大哥教过,一个人嗓子再如何变化,他的主音其实差别不大。”说着颇为自得地指着自己鼻子,眉毛一挑,“我是个好学生。”
聂云峰见他得意,想起几人尚在缇骑老家时的趣事,不由莞尔。他边喝茶边抬眼细瞧,朱炔这张所谓易过容的脸,仅仅涂黑了肤色,加上些胡须,只能糊弄无知外行,在自己看来简直处处都是破绽。他这些年一直在外奔波,和龙峻也只是书信来往,久未见到熟人,正想拿这个好好打趣一番,一名便装小校夹杂在几个通报消息的帮派喽啰里,慢悠悠晃了进来。和那些江湖客一样,这小校大大咧咧向朱炔抱拳算作施礼,随随便便往条凳上一坐,开口低声骂道:“直娘贼!那帮挑竿的(镖局的人)居然还没走,打算留下来安根(吃饭)?”
朱炔明白这句黑话一语双关,既指那几大镖局的援手不曾离开,也指龙峻等人留在了“高升客栈”。他一时拿不定自家大人打的什么主意,双手抱胸皱起眉头,斜睨聂云峰问道:“大哥除了让你来煽风,还有没有说其他的事?”
聂云峰头也不抬只管喝茶:“这倒奇了,大哥既然把你也叫来,怎会不说清楚所为何事?”
朱炔初接飞鹰传书看得匆忙,又因挂念龙峻安危来不及深思,此时静下心来低头细想,再结合昨天两人在书房所说的话,渐渐有些明白,不免咬牙:“看来不止安根,大哥今晚可能会在客栈里过夜!”
聂云峰只眨了眨眼,神色不动,似乎并不意外。他放下茶盅,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忽见客栈后门吱呀一声打开,那姓廖的文士拉着匹马施施然踱了出来,晃到茶楼前站住,抬头一笑,抱拳向四方做一个罗圈揖,朗声道:“各位好朋友,多谢捧场移驾,帮着‘威正镖局’看护守卫镖货。姜家无以为报,托廖某来说一声,大家的酒菜饭钱,都算在‘威正镖局’账上。诸位吃好喝好,有什么酒菜尽管点,可别替他们姜家省钱。”说罢又笑着向四方施礼,然后飞身上马,轻磕马腹慢悠悠往前,看方向,似乎是朝着常州府衙而去。
聂云峰闻言一笑:“‘威正镖局’还挺上道,两边都留足面子,既跟线上的朋友攀交情,也在向白道官府的人交代。三哥,你猜猜,这招是姓廖的想出来的,还是那岳总镖头的主意?”
朱炔不答,望着廖姓文士的背影,磨牙低声道:“借闲堂有点本事,听新来常州的兄弟说,他刚到地方,这廖文灿就带着东西上门拜访了。”
聂云峰知道他说的是新调到锦衣卫常州卫所任职的把总,嘿嘿笑道:“借闲堂在朝在野朋友众多,向来名声在外,三哥难道不曾听说?”
“早听说了。”朱炔冷哼一声,想是心里不痛快,“传闻是一回事,事情出在自己家里,又是另一回事。”
聂云峰摇了摇头,替他斟茶:“三哥,你说那廖文灿这时候出去,是要找谁?要做什么?”
“管他做什么,反正路上总会有人见到。”朱炔向来报讯的小校丢了个眼色,那小校会意,领命而去,他伸手拍了拍聂云峰的肩膀,嘻嘻笑道,“咱哥俩好久没聚了,先吃饭再说,难得有人请客,总要吃个够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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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出龙峻所料,唐稳回到自己客房没多久,包水生便跑了来闲聊,明为探视安抚拉近乎,实则旁敲侧击套他来历。幸好龙峻事先交代提醒,唐稳心中有数,无论这人说些什么,他都是满脸堆笑打哈哈,一问摇头三不知,从头到尾只答一句:“要问我家龙爷”,聊得包水生一脸挫败出门而去。约莫过了几刻钟,岳彦平也来拜访,他到底不愧为总镖头,绝口不问底细身份,反而东拉西扯说些有的没的,交流各地奇趣见闻。应对这种老狐狸,唐稳更加谨慎小心,只礼貌微笑洗耳恭听,三缄其口,以不变应万变。岳彦平说得口干舌燥,依旧没多少收获,也是铩羽而归。
交谈中时光飞逝,转眼间居然一个上午就这么过去了,也不知前厅的纠纷是否已真正平息。镖局的人像是知道龙峻口紧,套不出话来,根本不曾去过隔壁,而找那几名随侍打探又太着痕迹,面子上不够好看,因此只从唐稳这边下手。可奇怪的是,那最该提防的廖文灿,却始终没有在小院内出现,不知他是在忙着调停道上纷争,还是在准备生奠事宜。最后姜华也来了一次,姑娘家反倒实在,只问中午吃些什么,喜欢什么菜,口味偏淡还是偏咸,要不要放辣。唐稳虽是川人,却因喜好钻研毒药,要维持嗅觉味觉灵敏,饮食一贯偏向清淡,不好饮酒,辛辣完全不沾,所以只要求不辣少盐。出于礼貌,他陪同姜华到隔壁细问,发现龙峻对饮食更是随意,没有讲究,没有偏好,也不拘哪个地方的菜式,全然不像个朝中三品大员。反倒跟随护卫的小校,点了几道滋补养身的汤膳,凭借他们彼此交流的只言片语,唐稳推测,那些菜十有八九是替他们家大人所点。
因为早上客栈前的变故,姜华格外小心谨慎,饭菜烹饪始终亲自操办,由她和数名镖师送到,不曾假手店内伙计。事有特殊,指挥使开了口,午间用饭就在龙峻所住的客房内,几人俱都同桌,不分彼此。唐稳见那些小校神色自若,偶尔和龙峻轻松说笑,虽态度恭敬,却并无拘谨感,想必不是装给外人看的,心里颇觉奇妙。他是毒药世家——唐门的二公子,饭菜里面是否有蹊跷自然一看便知,有这等高人在,大家也吃得放心。餐后众小校送来几本早间在街市上购买的闲书,供龙峻解闷,镖局众人或许知道问不出什么,又加有事要忙,便再没来打搅。唐稳实在无所事事,回房也是无聊,便厚起脸皮坐着略寒暄几句,拿起那些书挑选翻看。
龙峻许是明白唐二公子闲得发慌,也不赶人,顾自拿了本《谐史》坐到一旁。唐稳想着早间和包岳二人的应对,还有那一直未出现的借闲堂主人,静不下心来,捧着书瞪视良久,瞧不进一个字。半晌之后放下书本,细听外间没有闲人,看着斜靠在椅中的龙峻,轻声道:“龙爷,早上包掌旗和岳镖头果真找过我,明里暗里多方打听,我虽然按照您的吩咐应对,可他们毕竟是老江湖,不知道会不会露出什么破绽……”
他原想尽量依自己所能记住的话复述一遍,却见龙峻眼也不抬,只平静打断:“我都听到的。”
唐稳不觉一愣,心想这位大人的耳朵也未免太尖了点,正等他接下来指点评说,可那边刚讲完一句就没了动静,显然不是很想在这话题上深究。但自己实在担心,此番会在言辞上出纰漏,只好再次多嘴:“龙爷既然都已听到,可曾觉得我有何疏忽处?”
龙峻依旧看书,答得漫不经心:“你即已照足我吩咐,即便有疏忽,也错不在你。”
“龙爷,我不是怕您怪罪。”唐稳叹了口气,“我娘说我为人处世经验不足,很多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缺少历练。此次前来跟随大人,其实也存了叫我多问多学的念头。”
龙峻大概刚好读到一则有趣的笑话,闻言略带笑意抬眼:“你不是说,只对毒药暗器感兴趣,家族琐事都懒得管的吗?”
唐稳笑得有些丧气:“老娘有命,不敢不遵啊!”
龙峻瞥他一眼,又低头看书:“若只是令堂相逼,敷衍一下就行,大可不必过于认真。”
唐稳转头看着房门,怔怔出神一会儿,方回头苦笑:“人情世故,躲不堪躲,即便我不想理,往往也会找上门来。龙爷,是我真心想学些东西,以免日后得罪了人、或被人利用都还不自知。”
龙峻支颐看他,少顷低声问:“你真不后悔?”
唐稳一时不能明白:“后悔什么?”
龙峻却只一笑,坐直身子将手虚抬,唐稳会意,忙笑道:“包掌旗所问倒还简单,即便话里有话,我也能猜出大概。那岳彦平岳总镖头,他说话就有讲究了,只是,我不明白,他聊那些各地趣闻有什么用?”
龙峻把书合上,手指慢慢抚着书脊:“他也是在打探你的来历,不过所用方法更隐蔽一些。”
唐稳有些茫然:“我不明白。”
“你是四川人,听到蜀地家乡的趣闻笑话,会不会有所感触,从而流露于外?”龙峻想必心情尚佳,循循善诱,言辞间并无不耐。
唐稳原本聪明,经龙峻稍稍提点,顿时恍然,忙低头细想可曾露出破绽。所幸自己平日只知埋头研究毒药暗器,两耳不闻窗外事,是以方才无论听到什么,都感觉新鲜有趣,也分不出哪些是家乡的奇闻,神态间应该不会过于明显,这从岳彦平离去时的少许失望也可推断。他松一口气道:“还好我这人孤陋寡闻,不然真是防不胜防。”可又有些不放心,继续问道,“龙爷,除了这个,我还有什么需要仔细的?”
龙峻将书往桌上一丢,笑道:“你的官话还算地道,饮食也平淡,只要少开口就行。太过小心,反而着了痕迹。”
唐夫人叶明卉生长在开封,年少时喜欢到处游历,哪里的方言都会上几句。唐稳和他兄长,从小被自家老娘随便教着玩,因此口音南腔北调。尤其是唐稳,自己家乡的四川话都半生不熟,正宗蜀地人,要想听懂也是颇感费力,成年后就只好以官话为主,至今还被兄长当做笑谈。听龙峻这么一说,不由暗呼侥幸,转念一想,问道:“照这么说,中午的时候,姜姑娘询问吃什么菜,其实也是换另一种方式打探我们的来历?”
龙峻点了点头,眼带赞许,唐稳却并无喜色,反而双手抱头,愁眉苦脸起来:“想不到江湖门道有这么多麻烦讲究,我还是不要学算了。”
龙峻斜睨他:“再麻烦,也比不过你家那些毒药麻烦吧?”
一提毒药二字,唐稳顿时两眼发光,神采熠熠:“毒药怎会麻烦?!那可是最有意思不过的事情!如何下毒于无形,如何掩盖药物本身异味,如何解除药效,如何控制药物发作时间……其中种种妙处,实在趣味无穷!”说到这里他谈兴顿浓,正要大讲特讲一通,忽然想起午间那几道滋补的汤膳,加上离家之前,家中诸位长辈对于龙七此人的猜测,好奇试探着问,“龙爷,您身体不好吗?近来可曾受过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