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节,雨渐渐小了,天色虽仍阴沉,乌云已在散去,天气正慢慢放晴。
客栈后院客厅内,龙峻抬眼望着院门,似乎有些无聊。他一手端着茶盅慢慢品尝,另一只手屈指在桌面上轻叩,声音时长时短,像在敲击一首未知的曲调。天井中几位镖师正在院墙处、镖车间来回走动,经过门前听到声响,只转头看上一眼,绝不好奇询问,显是训练有素,人人恪守镖局成规。期间有名镖师或许患了伤风,停在镖车旁弯腰咳嗽好几声,然后挺直腰杆继续巡视。
龙峻嘴角轻轻一勾,仿佛想到了某些趣事,见雨已止,便将茶盅放下,起身拂了拂衣袍,走出客厅抬头望天,轻一抚掌道:“这雨总算停了,我们回去吧。”
那四名小校听命拿起渔具,两人开路,两人断后,护着龙峻往外就走,竟是真的离开。外间纠纷至今未停,指挥使大人在这当口又忽然萌生去意,唐稳不由憧怔。早间龙峻出来钓鱼,他已猜测此行必有文章,其后姜华忽然出现,接着来到“高升客栈”,他便推断这才是龙峻的最终目的。可现在居然什么事都没做就打道回府,难不成这位大人真的是凑巧前来避雨?没有其他盘算?唐稳想到这里,脑中顿时混乱,直到龙峻察觉他没有挪步,咳嗽一声皱眉回头,方才醒过神来,忙起身跟随。
天井中一位镖师看到,迟疑一会,上前抱拳施礼道:“客人且慢,近来天气多变,反复无常,说不定半路上又会下雨,还请在此宽坐。”唐稳认出,这人正是方才咳嗽的那位,听他声音暗哑,略带鼻音,显然身体有些不适。
龙峻闻言立定,瞥了他举在面前施礼的双手一眼,抬手往天上一指:“如今恰巧是天不留客,现在雨已停了,我总不好再打搅。”那镖师似一时语塞,张了张嘴,像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客人执意要走,院内镖师左右为难,正没主张,墙外姜华已听见动静,忙跑进门笑问道:“龙大哥,雨天路滑,还是再坐一会儿罢。而且时候也不早了,不如我做东,吃了午饭再回去如何?”她一边示意趟子手去接小校手里的渔具杂物,一边微笑挽留,“这里厨子的手艺虽比不上‘朵颐楼’,可也有不少拿手小菜,龙大哥要不要尝尝?”
龙峻静静看她,少顷笑叹道:“少镖头,你实话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哪会有什么事……”
她话未说完,客栈大厅那里又传来好大喧闹声,听起来似有人不服气撺掇着动手,天井处的镖师趟子手不由握紧手中兵器,个个神情紧张。墙外那姓廖的轻轻“啧”了一声,紧接着衣袂拂动,想是跑去前面帮忙劝说了。
龙峻凝目远眺客栈大厅方向道:“少镖头,事情若是因我而起,龙某承担便是,怎好麻烦贵镖局。”
姜华咬了咬下唇,伸手拦阻:“龙大哥,你若当我是朋友,现在就更不应该出去。威正镖局没有把朋友置于险地的规矩。”她这么说,等于承认客栈大厅的骚乱是因龙峻而起。
龙峻闻言叹道:“你连我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怎能算做朋友?”
“李姐姐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便是威正镖局的朋友。”姜华不以为意,微笑回答。
龙峻皱眉看着姜华,板起面孔沉声低喝:“让开!”
他声音虽冷肃,眼神却平和,反而有意无意透出一丝无奈,姜华看在眼里,更是浑然不惧,反而嘻嘻笑着把手一张:“龙大哥,要我让开是万万不能,除非,您施展轻功,从我头顶上飞过去。”
龙峻似乎一愣,接着苦笑摇头:“少镖头,你难为我。”
姜华灿烂一笑,瞥了唐稳一眼,转念想到什么,接着道:“对了,龙大哥另一位兄弟呢?可知他如今在何处?我们可以帮忙传递消息,叫他来接您。”
在湖边曾拦住姜华问话的那名小校,见状也上前劝道:“爷,您现在……不便出去与人交涉,不如听这位少镖头的,暂且留在客栈,我们想办法去告知三爷,等他来接您再走吧。”
另一小校皱眉接话道:“这却有些麻烦,早上三爷走得匆忙,没来得及问去处,现在该到哪里找他?”余下两人闻言,脸上都有愁色。
早间在澄园准备挑选人手的时候,唐稳便对这四名小校印象很深。这四人大概都是缇骑校尉中的小头目,个个口齿伶俐,反应灵敏快捷,身手也很不错,彼此之间无形交流,甚至不需要眼神手势暗示。
龙峻皱眉道:“别只想着找老三,等他赶到,前面怕是闹得不可收拾了。”
“龙爷既知道事态严重,当初何必听小花这丫头的,跟她到高升客栈来?”院门处传来慢声细语,却是岳彦平又折返,想必还是有人不放心这边,总要在一旁盯着提防。
龙峻双眉一轩,反问道:“既然外间事态严重,为何不报官?”
姜华笑得略微尴尬:“龙大哥,他们是前来替赵老爷子助阵的好朋友,虽然为人贪财了些,可都还是好汉,若是报了官,会有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龙峻似有不解:“这些好汉都欺到门前来了,少镖头居然还在帮他们说话?”
姜华沉默片刻,慢慢低声说道:“镖局和盗匪,原本就在一条道上,我们镖局全仗这些好汉才有买卖可做,才有一口饭吃,彼此之间本就应该好好交个朋友,不能伤了和气。镖局靠的是面子人情,朋友多了,路就好走,若是全拿命来搏,那便再加十条性命都不够拼的。”说罢轻咬下唇,低眼看着地面,脸上笑容十分无奈,岳彦平静静听着,轻拍她的肩头叹了口气,眼中神色倒是十分宽慰。
说话间,客栈大厅方向的喧闹渐渐止歇,虽还有几个嘴硬不服,却已不成气候。姜华松一口气,抱拳告了个罪,小跑着到前面去打探。岳彦平仰头倾听一会儿,低下眼来轻声问:“龙爷来常州有何贵干?”
龙峻不答,只负手看着岳彦平,笑得客套疏远。
“却也是。”岳彦平见状拱手嘿嘿一笑,“大路朝天各走半边,的确是岳某多事,龙爷海涵。”
龙峻含笑回礼,少顷道:“等客栈前厅的那帮人散了,我就从偏门离开。”
“这帮道上朋友看中了龙爷,哪会这么容易放弃,现在只不过是明面上散走,暗地里必派眼线监视,偏门那里岂会不留人手?”
“自然会留,但未必是高手。”
“龙爷的意思……”
就在这时,院门处有人插话道:“不管龙爷是什么意思,总之今天您是走不成了,不如就住下来罢。”却是一个中年文士迈步走了进来,这人带着逍遥巾,穿了件棉道袍,身材高瘦,马脸宽眉,听声音正是姜华口中的那位廖叔叔。姜华跟随其后进门,对着龙峻粲然一笑,转身吩咐几个趟子手去准备客房。
龙峻眉头轻皱:“这……不合适吧……”
“没什么不合适的。”廖文灿笑道,“既然龙爷有生奠的白帖,咱们便是朋友,朋友之间自当互相照顾。”
适才龙峻等人交谈,唐稳始终沉默,抱臂作壁上观。他正顾自猜测在场各人心思用意,忽听衣帛拂动之声悉悉索索,那姓廖的已缓步走到身前,面带微笑,向自己举手抱拳施礼:“在下处州府白云山借闲堂廖文灿,不知这位小哥如何称呼?”
唐稳听他自报家门,眼皮不由一跳,盯着面前这人仔细打量。
白云山,借闲堂。
这是个颇为奇怪的所在,它只是一座三进的小院,坐落在浙江处州府白云山,它既不是帮派,也不是商行,却又和江南官府武林、大大小小各方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借闲堂主人廖文灿,号称江南第一智囊,他足智多谋,交游广阔,仗义疏财,有求必应。借闲堂成立之初,廖文灿曾言明,无论是谁,只要有困难,随时欢迎去借闲堂,他可以把自己出借,任你差遣使用。当然借不是白借,他也要收些报酬,而这报酬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从野菜米粮到黄金珠宝,从锈刀断剑到武功秘籍,他统统照单全收。办起事来一视同仁,也绝不会因为报酬的高低量力而行,事无大小皆出尽全力。也正因为这样,各方曾受他恩惠的人,俱都卖他面子,借闲堂成立至今十余年,竟是从未失手,事无不成。
廖文灿打完招呼,见唐稳不予回答,便再次笑道:“这位小哥,我看你行走间步履轻盈,片尘不沾,想必轻功卓绝,步法像极了‘片叶不沾身’,敢问是开封叶家哪一房的子弟?”
唐稳尚未回答,小院门口便有一人大声接过话去:“小花,别忙了,有这位叶家小哥在,外面那些好朋友全都用不着担心,便是你岳叔叔和我加起来,也未必会是这叶家小哥的对手。”
“那可不成。”廖文灿转身笑道,“老包你别忘了,两边都是我们请来的贵客,这会儿出去双方都不够冷静,真要打起来还不是亲者痛、仇者快。反正这里客房有多,留龙爷几位住上一宿就是了。”
最后进来的便是威正镖局的掌旗包水生,听这话不由皱眉,走到近前看了廖文灿半晌,方才问道:“住一宿倒还好说,可要是外面那帮人脾气上来盯着不放呢?”
“但凡真正来赴生奠的,都是还有血性的汉子,不会不听劝告。”廖文灿眼皮一翻,“咱们已经给足面子,一天时间也足够他们三思醒悟的了,是朋友自然会知难而退。至于那些不识相的,便不是来真心助阵,而是存心添乱,到时候,打他个满地找牙。”他说到这里一停,转眼看着龙峻笑道:“龙爷,您说可好?”
龙峻抚掌道:“好极,廖先生动手的时候记得知会一声,也算龙某一份。”
那包水生满脸不悦,还待再说,却听廖文灿咳嗽一声,被他拿眼一刮,只好将话咽进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