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快要到了。
原本这个时候,常州和京城一样,家家户户都悬挂五色彩灯,从初八开始点灯,一连整整十天,要到正月十七的夜里才落灯。那时节,城里张灯结彩,火树银花,热闹非凡。武进的上元日,会将芦苇捆绑成丈许高的火炬,点燃插在田间,称为“照田财”,用来预卜早潦。宜兴的上元日,会有儿童戴着鬼面具,在街上屈脚振肩而跳,称之为“跳鬼”。更有各色灯火灯谜,百戏歌舞,名目繁多,花样翻新,让人目不暇接。
然而今年却实在冷清,除去这个冬天暴雪成灾的缘故,更是出了锦衣卫指挥使在常州遇刺的大事。官员无心过节,百姓也害怕牵连,城内虽不曾家家闭户,但街边商肆生意惨淡,路人皆行色匆匆,都带着一副大祸临头的惶恐。
卯时即将过半,行人稀少的街道上,龙峻负手慢慢走着,闲闲打量四周,看起来放松惬意。朱炔紧跟他左侧,边留意路旁是否有异常,边盯紧在右侧缓步跟随的唐稳,心里很是不快。且不论龙峻伤势刚差不多痊愈就重返常州城来闲逛,单说让大队人马悄悄进城,却又留在常州城郊不用,只带了自己和这个敌友不明的唐二公子出门,朱炔就有一肚子牢骚好发。可自家大人的脾气他又十分清楚,真要打定主意拗起来,怕是天王老子都劝不住。
唐稳早已察觉朱炔警惕的目光,仍是袖手抬头不以为意,毕竟行刺锦衣卫指挥使的大事,唐门也有所牵连,老娘就这么贸贸然把自己主动送上门,人家刻意提防也在所难免。说起来,反倒指挥使大人的应对,让唐二公子倍感意外。
想起来常州的路上,自家老娘把自己为期三年的卖身契恭恭敬敬递上去的时候,这位龙大人脸上的神情,唐稳心里就不由打鼓。明明跟前这人并不曾叫手下摆出大阵仗,戒备森严,斥令威压,也没有像自己见过的那些武林高手一样,露出杀气迫人,反而面色平和,语气平淡,既不呼喝,也不多话,却让唐稳无缘无故觉得心惊胆战。
那时龙峻穿一身褐色便服,草草在脑后束着头发,随随便便靠坐在车里,静静看着手上的契约文书,任由叶明卉款款而谈,听完为唐家申辩,并且极力博取他信任的一番话之后,抬头问了一句:“听说这段时间,唐门的大公子和家中几位主事闹得很不愉快?”
他顿了顿,把卖身契折好放进腰间革囊里,看着叶明卉笑容瞬间僵硬、神色阴晴不定的脸,慢慢说道:“唐夫人把二公子送到我这里来,倒的确是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唐稳最了解自家老娘叶明卉,她向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蜀中辣子,可偏就在龙峻平静澹淡的询问中,了然锐利的目光里,大冬天额上冒汗,面红耳赤。毕竟心里打的如意算盘被一照面间就看个分明,任谁都会觉得吃惊和不舒服。
这位龙大人,看上去身量实在普通,自己比他还要高了大半个头,可站在他面前,不知怎地,总感觉自己反而要矮上三分,自家老娘应对之时也是声音不稳,好像连腿都有些发软。唐稳边走边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官威罢,锦衣卫指挥使是皇帝近臣,常言道居移气,养移体,天天这么皇家威严熏陶下来,自然便形成了气势,而那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威仪,断不是江湖草莽之人可以想像,能够比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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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峻不紧不慢缓步前行,这条原本是常州最热闹的街道,路面上也不见几个人。一个多月前,他和童虎便是在这条街上遭人劫杀,中了缠绵剧毒,现在故地重游,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路面墙头的血迹早已冲洗干净,房屋街道地面各处,刀剑砍出的缺口和弩箭射出的坑洞也全被补好,只有道路两旁树上的痕迹无法修补掩盖,在在展示着那日的惨烈。那天杀了多少人?龙峻已经记不清了,脑中仍还有印象的,便只有那个玉雪可爱的小娃娃,滔天的怒火和钻心的疼痛。
童虎早已处理好常州府和镇江府卫所的事务,赶回京里复命,将这次刺杀上报天听。皇帝体恤他负伤,特意下旨准了两个月的假期,让他在镇江好生休养。今年的春节,龙峻便和朱炔以及一帮缇骑兄弟在镇江度过,虽然比不上京城热闹,可也别有一番风味。
常州卫所的暗钉俱已拔出,只是结果让龙峻很不满意,几名首脑人物,在自己垂危童虎赶去镇江之时,突然被人劫走,就此销声匿迹,余下的那些,提供不了多少有价值的东西。卢润不愧是官场老手,出招既快又准,且留足退路,怪不得有人甘愿替他卖命。劫狱现场甚是干净,痕迹几乎全被清理,但仍能看出手法和镇江牢里劫走常乐的相似,估计是恒社掌柜托夜府主人邹澈所为。
这段时间,常州府各地方官员轮番托关系到镇江说项求情,伤药补品多到能开药铺,钱银地契更是送来一大堆,对此,龙峻一概以伤重不能见客为由,全都推给刘玄应付。常州之事,皇帝已授他全权处理,之所以先动锦衣卫卫所,对其他各处迟迟悬而不决,只因为龙峻知道,相关之人,卢润必然早就联手吏部尚书陈元佑,在部署杀局的时候便已调走,余下的这些,都是准备借自己的手来换血的可怜虫。
虽然目前所能做的极其有限,但龙峻并不着急,因为他熟知那份名单,明白自己的对手是谁。知己知彼,便能百战不殆,只要是人,都难免会有疏忽错漏的时候,卢润也未必能面面俱到。他向来很有耐心,可以慢慢来,现下要比的,就是看谁先沉不住气。
前几天,李玉忽然派人送信来,说常州近期有好戏看,让龙峻有些好奇。这些天童虎虽然不让他处理司内事务,但也大致知道常州现在是什么状况。天灾人祸两相交煎居然还要闹事,不知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往他刀口上撞。瞧李玉信中的语气,似乎这事和前番遇刺有莫大关联,且主演之人与他有些渊源,力邀他到常州好好瞧上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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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过来,指挥使大人不说话,另外两个也不好开口打搅,一行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往前走。一片沉默中,龙峻忽然想到了什么,侧头问唐稳:“二公子,令堂认识七巧门的李门主吗?”
唐稳明白是因为自家老娘预先知道锦衣卫缇骑行踪的缘故,便笑道:“何止认识,家母和李门主交情匪浅,每次凑到一起,附近街上的首饰铺、胭脂坊和成衣局都跟过节似的。”
说完转念一想,唐稳反问:“大人也认识李门主?”他其实心中已有答案,李玉一直在暗地里帮官府做事,之所以会清楚这位指挥使大人的行踪,彼此之间必定有所往来。
龙峻果然点点头,抬眼看着街道两侧商肆的招牌,似乎在寻找什么。三人又无言向前走了一段路,朱炔瞟了眼若无其事的唐稳,忍不住开口问:“我说二公子,令堂把你送出来,断了你争夺唐门家主的大好前途,你真的不怪她偏心?”
唐稳无所谓地笑:“我是个懒人,只对毒药和暗器感兴趣,那些家族琐事,我才懒得管。”
龙峻回过头来不咸不淡地一笑:“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又是这种客套有礼的笑容,来时的路上唐稳见过几次,龙峻虽然在笑,却只是微微勾起嘴角,而笑意从未到他眼睛。
“大人抬举我!”唐稳笑眯眯地拱手道,“唐门家主之位,我是真的不感兴趣,一想到就要头痛的!”
龙峻静静看他一眼,慢慢道:“希望你不会后悔。”
唐稳扯动嘴角一笑,转头去瞧路边房檐下挂着的冰凌,不再说话。
龙峻这时却停下来,站在一座酒楼前,看着牌匾上“朵颐楼”三个字,点了点头,举步走了进去。
李玉在信里约定的地点,就是这座“朵颐楼”。龙峻抬手示意朱炔和唐稳在底层另找位置,依言上了二楼,找到窗边倚墙的位子坐下。朱炔磨一磨牙,寻个靠近楼梯,方便观察楼上的座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打起十二分精神全力戒备。唐稳倒不跟他同桌,反而找了个门口的位置,半闭着眼,一手支颐,一手缩在袖里,看上去像是起得太早,一副还没睡醒的模样,整个人都快趴到桌子上了。
时间尚早,店里稀稀拉拉几个客人,二楼更是空荡荡的,倒也乐得清静。等店里伙计端上茶水点心,生好炭火盆,龙峻从筷筒里拿出三根筷子,在桌面上摆了一个三角的勾股之形,双手抱胸而坐,闭目等待。
没过多久,楼梯上轻巧的脚步声响起,龙峻睁开眼,却见跑上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他穿一身利落的短打,大大的眼睛,像两口小塘,塘水清澈见底、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泥沙。龙峻淡然扫了这少年一眼,目光一闪,端坐不语不动。
那少年先看了看桌子,瞧见桌面上筷子摆的图形,马上绽开笑容,快步走过来,笑着问道:“您就是龙大哥吧?我叫姜华,李姐姐托我送东西来的。”那笑容也极其干净,纯洁无垢,纤尘不染。声音不算清脆,有些低沉,也不知他嗓子本来就是这样,还是有意压制的。
龙峻似乎心情不错,报以微微一笑:“你很守时。”
“我爹说,行走江湖,最重要的,便是一个‘信’字。”姜华阳光般灿烂地笑,双手递过一个方方正正的包裹,“这是李姐姐送给您的,您先瞧瞧。”
龙峻伸手接过,略摸了下,那包裹有两本书的厚度,除去资料文书,似乎还有信函拜帖之类的东西,外面用油纸仔仔细细裹好。看那纸张厚实粗糙,不像李玉所惯用,想来是这姜华另包的。瞥了这少年一眼,龙峻微笑轻轻招手,示意他坐下,递了个茶杯过去,持壶给他斟茶,姜华忙告谢在对面落座。
龙峻抬手虚迎请他自便,低头慢慢拆着包裹,漫不经心地问:“听口音,你是京城人氏?”
“嗯,我家在京城。”姜华慢慢喝一口茶,捧着杯子暖手,笑道,“听李姐姐说,龙大哥也住在京城?”
龙峻点点头,语气缓和:“你是七巧门的人?”
“不是,我爹在京城开镖局,李姐姐帮了我家不少忙,所以我帮她也是义不容辞的。”
龙峻抬头看他一眼,温言笑道:“女孩子也出来走镖?”
“龙大哥瞧出来了?”虽然被人看穿,姜华倒不觉尴尬,坦然笑道,“看来我跟李姐姐学的那几招,还不到家。”
龙峻微一挑眉:“李玉教过你易容术?”
“我只学了一点点皮毛而已,就是怎么扮男孩子不容易被识破。那可算不上易容术,被行家听到,要贻笑大方的。”姜华不好意思地笑,声音变得清脆了许多,先前的低沉嗓音果然是故意压制的。
“京城镖局有很多,你姓姜……美女姜?”
姜华笑道:“生姜的姜,美女可算不上。”
龙峻略一沉吟,停手问道,“威正镖局的姜永,是你爹吗?”
“是啊!龙大哥您怎么知道?是听李姐姐说的吗?”听姜华的声音又惊又喜,带着一点自豪,可又不知怎地,似乎还有些忐忑。
龙峻一笑:“姜老镖头的威正镖局,开业至今,鲜少失手,各条道上都吃得开,又加上跑皇商的生意,在京城的几大镖局里,名气可是响当当的。”
他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掌管各地情报,京里的多方势力大小琐事,自然都了然于胸。只是,姜永身后的两座靠山,却正是李玉那位东主的对头,她要送东西,为什么不由七巧门直接送出?为何通过威正镖局转手?虽说李玉明里暗里三家生意都做,可她就不怕事情出纰漏?
姜华闻言,只笑不语,目光慢慢黯淡,那忐忑不安的神情更加明显,有点尴尬,有点落寞,但仍透着一丝坚定。
龙峻看在眼里,勾起嘴角,语气放柔和了些:“我听说,在威正镖局做事的镖师趟子手,除去老病死伤由柜上出钱承担,孤儿寡母代为照顾,回乡退养有十来亩田地、骡马大车和一二百两银子奉送,甚至反出镖局的不肖子弟,如有意外,姜老镖头也会义不容辞出钱出力帮忙。单单这一点,整个京城的镖局都比不上了。”
瞧姜华眼中的光芒渐渐明亮,龙峻在话语里增加了一丝敬意:“我最佩服的,还是二十年前,威正镖局还在南京的时候,姜老镖头接的那趟镖。他凭一把双手长刀,力克金陵十虎,保南京吏部侍郎刘大人孤儿寡母,进京告御状,自此侠名远播。那时我就心生向往,不久便喜闻镖局迁到京城,可惜这二十年来一直无缘得见。”
说到这里,他看姜华一眼:“想不到今天居然在常州能遇上姜镖头的千金,那可要劳烦姜姑娘为我引见令尊了。”
姜华自豪地笑笑,然而笑容里却带着点苦涩:“我爹前些天接镖去了关外,赶不回来,这趟镖的镖头是我,可要叫龙大哥失望了。”
“啊,那可真是不巧。”龙峻脸带遗憾叹一口气,却又笑着对姜华抱拳道,“姜少镖头,失敬失敬。”
姜华笑着抱拳回礼,压低嗓门扮作男声:“好说好说。”礼未做完,便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