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澈脸色阴晴不定,来之前原本想着龙峻势弱,可杀可胁,事情已有九分把握,却不想局面倒转,自己反而举步维艰。深感此行实属多余,只怪自己没有深思熟虑,反被人奚落一顿。然而就这么空手回去,心里却有不甘:“你杀我多名更夫,这笔帐要怎么算!?”
龙峻一哂:“夜府公然劫杀锦衣卫指挥使,视同造反,这笔帐又怎么算?!”
邹澈傲然道:“我武功高过你甚多,你能拿我怎样?”
“我是赢不了你,但我能杀了你。”
邹澈执掌夜府,麾下杀手众多,他自然明白,龙峻不是在说胡话,赢和杀,完全是两回事,不能混为一谈。赢是全凭武功修为,光明正大较量;杀却是施展各种伎俩,看各人计谋手段。
邹澈表面谦恭温和,内里却素来心高气傲,这些年被人奉承惧怕惯了,且武功高强未遇敌手,便是鬼域地藏王,也要卖他面子。听了这话,顿觉心中无明火起,堂堂夜府主人被当面这么威胁,实是出道以来头一遭。
邹澈忽起身闪到椅前,疾抬手按在龙峻的膻中气海上,冷冷笑道:“你不怕我现在就废你武功?”
龙峻眼也不眨,微微一笑:“即便你废了我武功,我也能杀你。”
邹澈看他良久,收掌后退,不由越来越懊恼,面前这人的心神难道是铁铸的?稍前的那点失色,竟然不是害怕,反而只是略感愤怒,这世上,难道再无他可惧之事?脑中正自纷乱,窗外有风吹来,寒冷刺骨,却让他心中一静,忽然察觉出异常。
朱炔说去泡茶,怎么许久没有回来?龙峻虽然是因为丁三才确定自己的身份,可听他言辞,想必对自己早有怀疑,那为何仍孤身一人相见?原本还不时有操练与巡逻脚步声传来的卫所,为什么这时一片寂静?现在是隆冬寒日,为何这前厅门窗大开,难道不怕冻着屋里的人?
正自惊疑,却见龙峻肘抵扶手,上臂抬起,双手五指指尖在身前轻轻一搭,厅外呯的一声巨响,邹澈头上的束发冠应声而落。
“鸟铳?!”邹澈大惊失色,束好的发披散飘扬,形同鬼魅。
龙峻略带满意地笑:“东明的枪法,向来是最准的。”
邹澈心念电闪,刚想起步挥手,窗外又是一声巨响传来,小几上的药盒顿时粉碎,顷刻浑身僵直,脸色瞬间铁青。
“小幺儿估计退步了,居然选了个目标大的。”龙峻皱眉摇了摇头。
邹澈站立不动,缓缓转头,不远处的屋顶和树上,隐隐有数点红光闪耀,应该是点火用的松明火折,也不知有多少把鸟铳对着自己。卫所中一直有军役巡逻操练,现在回想,只怕是为了扰乱注意、混淆耳目。适才他又被龙峻牵着鼻子走,乱了心神,居然疏于留意四周动静,完全没有察觉这些军役是什么时候埋伏的。自己虽然轻功卓绝,但能快得过这种雷霆火器吗?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邹澈眼睛余光中瞥见,丁三一脸愤怒,被数十把弩弓指着后背推到门前,双手软垂,显见是被人暗算点了穴道。
龙峻懒洋洋一笑,抬手虚迎:“夜府主人慢走,恕不远送。”
邹澈愤然盯着龙峻,头发散乱,多处灼断焦黑,风姿气度全都不见,说不出的窘迫狼狈,这三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挫败感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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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澈迎风飞掠,将丁三远远甩在身后,心情差到了极点。适才被一帮锦衣卫用连环弩和鸟铳指着送出卫所,那滋味实在不好受。可即便怒火冲天,却偏偏不能把始作俑者怎样,这才是他最为恼火的事。
金山隐隐可见,江边的小院近在眼前,一辆黑油马车停在门口,邹澈瞧见,渐渐放缓脚步,远远便已认出这是李玉的马车。他深吸口气,敛了怒容,慢慢走到院门前,果然见李玉站在院中,低着头,不知在瞧什么看得入神。
邹澈轻轻一咳,站在门口却不进去,李玉闻声抬头,见他长发披散的模样吃了一惊,略想了想,慢慢走上前去:“清泉,你刚才去过镇江卫所了?”
邹澈冷冷说道:“玉儿,你前几日为何不来找我?今天又所为何来?”
“我来退婚。”李玉在他身前站定,鼓足勇气,仰头看着邹澈仍带怒意的眼,“我不能嫁给了你,心里却想着其他男人。”
邹澈眼底一寒,直盯着她双眸,李玉目中初始有些惧意,却并不退缩,咬牙对视,坚定不动。良久,邹澈垂下眼来自嘲地一笑:“玉儿,你我早就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了。”
李玉闻言回笑,笑容有些落寞酸楚,她抬手从发髻上拿下象牙小梳,轻声说道:“你头发乱了。”
邹澈踱进院中,来到石凳旁,抬袖拂走凳上积雪,慢慢坐下。李玉缓步走到他背后,用手拢了拢他的长发,细细梳了起来。
邹澈闭了眼,享受着头皮发间传来的麻酥感,开口问道:“那男人是谁?”他心里隐隐约约知道答案,但却想听李玉亲口告诉他。
耳边李玉的声音幽幽传来:“清泉,你知道我以前做过营妓和女间,最初的时候,我是被分在锦衣卫地字营的。”
李玉梳头的手略停了停:“这十五年来,我一直在找一个人,当年我曾在地字营遇见过他。”
邹澈微微皱眉,心中暗想,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居然让李玉念着找了十五年。
“那晚地字营的一帮畜生,想要换个玩法,十几个大男人欺负我一个弱女子,然后他就来了。”李玉深吸口气,声音有些悠远,“我那时候被蒙了眼,又怕又慌又恨又乱,以为他和那帮畜生一样,就一口咬在他右肩上,差点把肉都咬下来。”
听到这里,邹澈略感不忍,想叫她不要再说,可终归有些好奇,再加适才被她拒绝退婚,心里又有所不快,便闭口不言,等李玉接着讲。
李玉低低一笑,笑声里带着羞涩,邹澈似乎都能看见她的脸上正飞起两朵红云:“之后的那几天,他每晚都来,却不碰我,灯也不点,只是在黑暗里静静坐着看。我根本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但这一辈子,我都忘不了他那双眼睛。”
李玉带着羞涩的声音里又添了一丝埋怨:“我起先怕他,后来却恼他,我唱戏文勾引他,脱了衣服坐在他怀里,我第一次想把自己的身子给人,可他却不要。”
邹澈听罢默然不语,过一会儿,等挽好发髻插上玉簪,他睁眼站了起来,转身看着李玉:“你怀疑那个人是龙峻?”
李玉将小梳插回发间,低着头:“我不知道。”
“他那时候昏迷不醒,你怎么没去看他肩头?”
李玉苦笑:“我害怕。”
“前几日搜身的时候,我看过了。”
“不许说!”李玉急抬头出声喝止,泫然欲泣,“不许说,别告诉我,清泉,你若是说了,我便是到死,都不会原谅你。”
邹澈顿时愣住,饶是他聪明绝顶,亦无法明白,李玉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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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邹澈再次潜入锦衣卫镇江卫所,已是入夜。
经午间一闹,邹澈原以为卫所会加强戒备,不曾想居然还是维持原样。他隐在暗处看着龙峻房中的烛光,竟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进去,该如何进去,屋里可会设下陷阱等他上钩?
他咬牙暗怒,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瞻前顾后,缩手缩脚?思及此,邹澈足尖轻点,飞身急掠,手搭窗台穿窗而入,悄无声息进了内室,夜府主人居然不敢走正门,这实在是奇耻大辱。
龙峻斜躺在软塌上,手里拿着几张邸报,望着房梁出神,听到动静也不起身,甚至看都没看他,只静静问道:“邹公子去而复返,可是忘了什么东西?”
邹澈向房内四周扫了几眼,有些怀疑:“我还以为你会加强防备,把这卫所围个水泄不通。”
龙峻将邸报丢开,支撑着慢慢坐起,看着他闲闲地笑。邹澈微微一怔,只觉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嘲讽,虽看了叫人心里不爽,可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刚才的确说了一句蠢话。
“说来奇怪,这一路上你杀人无数,为什么那天没有杀小常?”
龙峻哼道:“他运气好,我碰巧毒药用完了。”邹澈既然这么说,想必牢中的那个常乐早已被救走,童虎朱炔他们居然没一个向他禀报,实在可恶。龙峻瞥了邹澈一眼,暗自把这笔帐记下,打定主意,等身体复原了再慢慢清算。
听他话语里隐隐含着怒气,再看他脸色似乎比下午初见的时候差了许多,邹澈忽然间心情大好,原来自己还是能够让这人费了心思、小心提防的,可开心之余不免又觉得,自己这想法实在没有出息。
记起李玉曾告诉他的话,邹澈思忖踌躇片刻,终忍不住问:“龙大人,有件事我想请教,当年为玉儿落籍的人,究竟是谁?”
龙峻不答,只盯着软榻旁的炭火盘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时房中极静,只有火炭在哔哔剥剥地作响。
默然良久,龙峻低了眼沉声警告:“别再卷入朝堂之争,小心不得善终。”
邹澈听罢,眼中光芒闪动,微一沉吟,伸手到腰间解下一物,轻抬腕抛了过去,龙峻随手接住,却是那日会诊之时,他赠给邹澈权作贺礼的羊脂玉竹节。
“这份贺礼,我还给你。”邹澈涩涩一笑,“用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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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邹澈飘然远去,龙峻看着手中的一对竹节,无声地笑起来,这一场赌局,最终,他赢了。
将竹节转了转,找到一片阳纹的竹叶揿下去,拿着竹节两端一按一拔,玉件顿时分成两半,这竹节竟然是中空的,第二个竹节也如法炮制打开,里面各藏了一卷微黄的绢帛。
把里面暗藏的东西俱都取出,将两卷绢帛展开,那质地坚韧却又薄如蝉翼,数十年来丝毫未损,上面用各种笔迹签了许多姓名,还摁了指印。
这是庆王和先帝争夺太子之位时,拉拢了一大批奇才能人签下的结盟名单。
那时庆王英明出众,先帝实在碌碌无为,才华横溢的一帮人年少轻狂,自认天下俱在我辈之手,誓要侍奉明君,他们选中的——是庆王。
怎奈世事无常,全不由人掌控。
庆王眼光极好,这名册中人,固然有些已死,有些籍籍无名,但大多数都或曾名声显赫,或仍威震一方,或为富商巨贾,或已是朝廷重臣。卢润的名字在上面,刘靖忠在上面,曹侍郎在上面,六部里吏部尚书陈元佑,兵部尚书杨国鸿,刑部尚书高溢,户部尚书宋希琏四位俱都在榜,江湖豪强十有五六,就连御马监的王充也在那份名单之上。
怪不得这一路会有那许多江湖人士要取自己性命,原来并不都是冲着千两黄金而来,恒社悬赏,有一部分是纠集江湖杀手,但最主要的,恐怕还是借此混淆视听,掩人耳目。布这个局的,除了卢润,另四位在册的怕也逃不掉嫌疑。
十多年前兵变之时,庆王便以此物做为要挟,以致战况陷入胶着,几乎覆地翻天,直到樊将军偷走了这份名单。
其实细究起来,只要先帝心胸宽广不计前嫌,这份名单便毫无用处,但人总是会为自己考虑,总是难免要往坏处想,这就给了庆王可乘之机。
“你想要做什么?你要我把这东西拿出来是要做什么?”
现今格局,虽不算好,却也不坏,多方势力相互牵扯妥协,好不容易才达到这个局面。次辅卢润虽要他性命,却实在是个智谋百出、能做实事的人,有他和赵谨言牵制,刘靖忠才不至于一头独大。小皇帝虽好女色,所幸并未糊涂,他信任刘靖忠,也拉拢内阁,三角之势渐成。若是把这卷名册交上去公诸于世,必定整个朝堂震荡,江湖混乱,到时,会有多少人抄家灭族,多少人身败名裂。
龙峻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终于有了变化。他能怎样?他该怎样?
将名单从头到尾细细读了一遍,龙峻长吁口气,轻轻将手里几张绢帛揉了,丢进炭火盆中,看着火苗跳动闪烁,名册焦黑翻卷,很快燃尽。
一阵风吹过,漫卷紫贵,俱散作飞灰。
(子夜歌完,敬请期待下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