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有道原籍常州,家里因祖上护驾有功,皇帝赐了个世袭锦衣卫的官衔,从此可算衣食无忧。袁老太爷是个老实人,一辈子就在常州卫所守着他的锦衣卫百户。然而做父母的,总是希望儿女比自己要有出息,思来想去,袁老太爷还是硬着头皮厚着脸皮,把独子袁有道送到自己好友,当时常州卫所千户高博府上认了义父。那高博是个既能干又会钻营的聪明人,很快便升迁到南京锦衣卫衙门,可惜毕竟没什么靠山,又加上过于能干,别人见了难免眼红,没多久便被排挤到陕西宁夏卫。高博经此一堑,深知韬光养晦的重要,几经辛苦,辗转四川CD府,江西南昌府,最后终于留在湖南锦衣卫长沙卫所做了掌印官。
袁有道小时候随着高家走南闯北,和高博的两个儿子亲如兄弟,除去成年后奉母命回家娶媳妇,一年倒有十个月在外头闯荡。他眼界开阔,胆子也大,各地骂人的方言学了不少,就是可惜不怎么会说家乡话。高博对这个义子颇为看重,一直想着给他谋个好前程,后来袁老太爷去世,袁有道承袭了锦衣卫百户之职,高博便托人将他调到了京城。没过几年,袁有道官升锦衣卫千户,颇受上级赏识,恰好那年许振卿会试落第,他就劝妻舅同他一起留在了京师。
在京城讨生活既容易也不容易,袁有道也算是有本事的,短短几年便买了一个小院,虽然房子尚小,地段也偏僻,但毕竟有了安身之所,再不用四处租赁。再后来,袁老夫人担心儿子没人照顾,知道儿子已在京师置业,恰巧管家冯德的媳妇是京城人士,便差冯德一家也去了北京。
因好友所求,林希声便在袁有道家住了下来,鉴于房间不够,按许振卿的意思,他和那少年共住一室。林希声明白这是好友刻意为之,只想让他和这孩子多多接触,希望自己能有所改观。他本人对这个安排没什么异议,可那少年似有不快,每天总要磨蹭到他睡下,才肯回房歇息。许振卿知道自己好友因为说话直爽,在江湖上得罪了不少人,为免麻烦,便刻意隐瞒了林希声的真实姓名,只说他叫林潮音。
少年的日常生活十分单调,袁有道和许振卿都有公事要忙,只能在下值回家间歇和他说说话,平时陪他的只有管家冯德一家。除去读书练字,他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院子前头不远处的小河边发呆,眼神空洞,旁若无人,常常一坐就是大半天。林希声每次尾随旁观,少年都当他完全不存在,邻居家小孩离得远远地对他指指点点,他也像是根本没听见。
这天,少年看完许振卿指定的书籍,练好十几张大字,照例一言不发呆坐到河边。林希声跟了几天,依旧耐心十足,双手抱胸斜靠在院墙上观察,心里继续盘算,除去洞明决,还有什么法子能够帮忙开解这孩子。他正自出神,忽听那少年冷冷说道:“你不用整天跟着我,我不会寻死。”
林希声一挑眉头,温言笑道:“原来你还是有感觉的。”
少年瞥他一眼,又继续去看河水,显然不想和他说话。林希声同他相处了几日,大概知道这孩子的脾气,碰了个钉子却也不恼,细想了想,开口道:“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人为什么要吃饭?”
“饿。”少年抬头看了林希声一眼,那神色分明是在嘲笑他多此一问。
林希声笑道:“你可曾想过,米饭也有不同的滋味?稻谷的产地不同,口感和味道也不尽相同?比如暹罗的香米,湖广的……”
他刚起了个头,就被少年不以为然冷冷打断:“等你饿上几天,就算米糠到了嘴里,也会是人间美味。”
听见如此回答,林希声摇头叹气:“你这性子,我还真是不喜欢。”
少年冷哼一声,原本不想搭理,却到底忍不住蹦出一句:“不说真话你会死吗?”
“不会死。”林希声露齿一笑,“会发疯。”
少年闻言转头看他,那眼神像是在瞧怪物,林希声笑容不减,轻松答道:“我练过一门心法,能听到人心跳动、血脉环流。人若要说谎,心跳血流都会有所变动,我曾就此仔细查究过一段时间。到如今,不论什么人撒谎,我都能听得出来,久而久之,反倒再受不住自己说假话了。”
少年听得有些出神,林希声见他起了兴趣,正想接着攀谈,河岸边忽然传来一声猫叫,叫声细微柔弱,显然是刚刚断奶不久的幼崽。林希声定睛去看,那少年身边果然端坐着一只小猫,正低眼看着河水喵喵直叫,也不知是渴了还是饿了。少年这时已然发现,侧头呆呆看着那小东西,目中有光细微一闪,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俯下身去,用手舀起河水,放到小猫面前。那小东西居然不怕人,用鼻子嗅嗅,伸舌头在他手里舔舐起来。
掌心里的水漏了大半,小猫一会儿就舔干了,似还不足,抬头看着少年瞄了一声,琥珀色猫眼里满是渴望。少年不假思索,又舀了一手河水上来,瞧这猫儿舔得欢实,面上渐起笑意,眼神慢慢柔软,嘴里喃喃细语:“你娘在哪里?怎的不管你?”
小猫头也不抬,只顾喝水,少年不再说话,等掌中水干了,便再伸手去舀。林希声正瞧得有趣,袁有道的声音忽然远远传了过来:“姓林的,子鸣说你去过暹罗缅甸和交趾,还学过驯养大象,锦衣卫驯象所里刚好有只朝象生病了,你能不能去看看?”
这人说话声如洪钟,脚步踏得震天响,小猫经此一吓,顿时撒腿就跑,眨眼没入小巷中没了踪影。少年看着那小东西消失的方向发了一会儿呆,这才站起身来,把手往衣服上一擦,准备进屋。
林希声听到袁有道喊话,正要开口拒绝,忽然想起适才少年的举止,心里一动,忙去拉那孩子的手,嘴里应道:“我只对驯象术略知一二,不知道能不能帮得上忙,不过,可以随你前去看看。”那少年身法虽然快捷,可哪快得过他的“拂云手”?躲了几次便被林希声扣住手腕,笑容满面温言道,“峻儿也一起去罢!”
锦衣卫的驯象所位于皇城西南方阜财坊,东边是宣武门里街,西边面临漕河,再过去不远处便是承恩寺和王恭厂火药库,所内饲有大象几十头,专供朝会仪仗之用。象房内的朝象,都有高低不同的武将官衔,待遇也各自不同,而刚进贡的大象,都需先在演象所演练娴熟,再送到驯象所饲养。每年六月初六,驯象所都要提前知会,让护城河开闸放水,由象奴带领象房中所有大象,前去护城河里洗浴。銮仪卫还要出动旗鼓校尉,举行隆重的洗象仪式,这一天,北京城内万人空巷,百姓蜂拥围观,更有文人即兴做诗,实为京城夏季一道盛景。
然而盛景归盛景,几十头大象在一起的味道还是颇为惊人,虽然象房时常打扫,这些朝象每逢常朝都要交替使用,会时常清洗,身上倒还整洁干净,可畜生身上总会有腥膻之气除之不去。尤其现在是春季,正值大象求偶交配时期,味道似乎更浓厚一些。象房内,各象奴行动说话大都小心翼翼,许是因为春季的大象脾气急躁,比较容易暴怒的缘故。
这间象房远比其他房间要宽大许多,似乎是两间房屋打通墙壁合建而成,围栏里地上铺满干草,朝象“阿元”静静躺着,几近奄奄一息。林希声正半跪在地上,仔细查看,负责驯养的象奴垂手恭立一旁,以便听候差遣。掌管锦衣卫象房的秦千户一脸焦燥,在围栏外不停踱圈搓手,袁有道捂了鼻子,皱眉站在十尺开外,大声问道:“姓林的,这大象生了什么毛病,瞧出来没有?”接着呸呸了几声,“峻儿过来,你们俩站这么近,都不觉得难闻?”
少年转头瞥了他一眼,轻声道:“比那里好些。”说完便好奇地盯着林希声和那大象,瞧得目不转睛。袁有道听见回答不由一愣,一时住了口,面上神情复杂,也不知是伤心还是痛惜。
见林希声许久不说话,秦千户有些着急,转头对袁有道诉苦:“袁老弟,阿元是万岁爷喜欢的一头朝象,温顺听话,极通人性,前些日子还赐了它云骑尉的封号,没想到才几天就病成这样。这万一陛下要是知道了,到时候怪罪下来,你老哥我可是担当不起啊。”
袁有道像是忽然惊醒,忙用言辞好生安慰,拍胸脯打包票,让秦千户尽管放心。那象奴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看起来象云南人氏,黑里透红的脸上全是汗水,眼神游移,惶恐不安,听见袁有道的包票,一直发抖的双腿方才慢慢停歇下来。少年看了那象奴一眼,忽然伸出手去,在他肩上拍了一拍,以示安慰。
林希声那边从头到尾默然查了一遍,开口问道:“这象绝食几天了?”
“七天了。”那象奴小心回答,“喂它也不吃,灌进去的汤药全都当场吐出来。”
“它绝食前,象房里有什么事发生?”
象奴起先茫然摇头,瞥到隔壁空空的围栏,忽然击掌道:“对了,前些天‘撒宽’病死了,‘阿元’整整叫了一个晚上,吵得其他大象都睡不着觉。”
“撒宽?”许是觉得这名字古怪,少年忍不住开口追问了一句。
象奴点头道:“‘撒宽’是‘阿元’的亲兄弟,它们两个同时进京,平时形影不离,别的象都是一头一间房,这两兄弟我们分不开,只能两头同住一间。”
少年眼神一黯,怔怔望着这头大象,一语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