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内静悄悄的,叶信看着门口呆站一会儿,走到床边坐下,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几页,只觉上面的字印得奇怪,再一细看,才发现自己竟拿倒了。
他扔下书抬头去瞧,龙峻闭目端坐桌旁,不动如山,只把右手放在那褐色长匣上,轻轻抚着盒面的纹理和金属嵌花,微皱着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叶信挂念杨志和,又担心于铮,只觉坐立难安,他起身在室内踱了几步,靠在高窗下的墙边侧耳细听,夜色沉沉,寂如止水,墙外一片安宁。
他转头,看着龙峻一身黑衣软甲,乌纱盔笠,墨色斗篷,只觉今夜之事未免蹊跷,有些巧合难以辨明。很想开口询问,却有点落不下面子,又来回踱了几圈,一时没想明白,倒是发现蚊子越发地多了。
蚊子不认官职,不怕杀气,无论是谁,只要有血,统统一视同仁。果然,龙峻皱着眉头睁开眼看了看,用手指了指叶信,示意他靠边站。等叶信依照指示走到墙角,只见这人解下斗篷,向四周极快地一挥,囚室里顷刻安静下来。他面无表情地拿起斗篷抖了抖,落下一地蚊子,叶信顿时目瞪口呆。
见龙峻若无其事把斗篷重新披上,叶信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龙大人好俊的身手。”
龙峻瞥他一眼,没有答腔,看他似乎又要老僧入定,叶信忙上前问道:“于铮说这几天锦衣卫很忙,所以选在今晚来诏狱,为何还是被你们发现?”
龙峻依然没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曲起手指,在长木盒上轻叩,和前几日的健谈简直判若两人,叶信不由好奇,到底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
“我明白了!”叶信看着龙峻手边木匣,脑中电光火石般一闪,“你今晚原本就是要到刑部死牢去的!周遭必已预先做好准备,所以才会轻易发现于铮行迹,便暗中随他来此!”思路一开,顿觉越想越透,“刑部前几次闹劫狱,也是你安排的!只为搅乱刑部的注意。”
龙峻这才抬眼看他,微勾了勾嘴角:“原来大人不糊涂。”
“我是越来越糊涂了!”叶信皱眉,“按理说,到刑部死牢劫囚,虽说于铮熟门熟路,但毕竟比不上龙大人精于此道,你为何还要逼于铮前去?”
“叶大人,知道太多,对你没有好处。”龙峻又闭上眼假寐。
叶信看他冷冷淡淡,不理不睬,心下不由着恼,咬牙恨恨道:“你便不说,我也猜得出,死牢里那人,必和刑部某人有所关联,你先前也告诫过于铮,不想那人疑到锦衣卫头上,自是避免打草惊蛇。”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这么防着,那人必定位重权高,不是刑部尚书,便是……”
“叶大人!”龙峻终于睁眼,开口冷冷打断,“你不妨担心一下于铮,看他能不能在一个时辰内赶回吧。”
“这种狠话只好去诳小于。”叶信负手微笑,“你不会杀我!”
听他如此自信断定,龙峻不由低声失笑,笑声清冷无情,只听得叶信寒毛直竖。笑完之后,他重又闭上眼,任凭叶信口若悬河,舌灿莲花,终不再理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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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很快就到,甬道里如期传来匆忙的脚步声,于铮怒气冲冲当先而来,直冲进囚室,见叶信安然无恙,方才长出一口气,转身恶狠狠瞪着龙峻。
“叶大人,于捕头,请回避。”龙峻闻声睁开双眼,示意随后跟来叫小周的校尉带这二人暂时离开。
叶信不解:“你要审案,到大堂去便是,何必要占我的地方!”
龙峻虚一伸手,语调里带了不容违抗的森严肃然:“叶大人!请!”
叶信看他萧杀眼神,不由抖了抖,拉着于铮皱眉转身出门,却并未走远,隔壁的囚室便是空的。趁那小周在开牢门,叶信忙伸头往甬道上瞟了一眼,不远处童虎押着一名铁塔般的汉子缓缓而来。那人头上戴着黑布套,看不见面容,只见他虽身带镣铐,却是龙行虎步,凛凛生威。
牢门紧锁,就连门上的小窗亦都扣上,什么声音都传不进。叶信正自好奇着恼,一旁的于铮反而笑了笑,从双脚靴筒里各自抽出两根金属长杆来。他趴在墙边细细查看,找到一处墙砖间稍有松动的缝隙,拿起一根长杆轻轻巧巧插了进去,也不知那杆子是什么做的,刺入砖墙竟如刀插豆腐一般轻易。
于铮手里悄无声息一绞,拔出杆子对着洞眼瞧了瞧,甚是满意地点头,又拿起另一根稍细长的杆子,抓着尾部轻轻一转,原本细平的头尾两端,顿时如花绽开,像是两个小小喇叭,叶信看着发呆,不知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于铮重新收细杆子头尾,对着墙上那洞,把金属长杆小心慢慢插入,然后复将端头拧成喇叭状,无声笑着示意叶信过去倾听。看他动作熟练,速度极快,显然常干这事。
叶信满脸疑惑地走到墙边,贴耳过去,果然龙峻的声音从那杆子里传了过来。
“樊将军,好久不见。”
“龙峻?你现在,是锦衣卫指挥使?!”声音低哑粗豪,说话的估计是那汉子。
龙峻低低一笑,也辨不出有什么情绪。
“袁大人呢?”
“一年前死了。”
那樊将军闻言长叹一声,叶信听了,只觉那叹息凄凉孤寂,哀如猿啼。
龙峻等他情绪稍有平复,开口低声问:“那东西在哪里?”
樊将军冷哼:“大人说什么?樊某听不懂。”
“时日久远,那东西现今已毫无用处,樊将军为何还执意不说?”
“既然那东西已毫无用处,龙大人又为何执意要问?”
“我不过受人之托,总要给他一个交代。”
“谁人托你?”
龙峻一顿,低声说道:“樊将军,你该知道的。”
隔壁静了下来,似乎那樊将军不愿理会龙峻,也再不开口。
过了一会,龙峻忽轻轻说道:“抄手胡同王家。”
简简单单六个字,樊将军听了却顿时激动起来,只听铁链叮当作响,想是浑身都在颤抖,他压低了声音,却仿佛似在怒吼:“你说什么?!”
龙峻似乎无动于衷,只漠然回答:“那人就在对面囚室之中。”
叶信只觉心中一片茫然,抬头见于铮若有所思,正想开口询问,忽听那圆孔里龙峻的声音冷冷传来:“于捕头,叶大人,你们听够了没有!”话语里带着浓重的怒气。
于铮对着叶信苦笑,这听壁角的玩意只一样不好,对面的声音自然能传过来,这边的响动却也能传过去。他可以屏住呼吸控制气息,叶信却不通武功,想必是粗重的呼吸声被龙峻听到了。
看着手里的两根金属长杆,龙峻眉头深锁,一旁跪着的小周惶恐道:“大人!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罢了。”龙峻抬手示意他起来,“我也有错,实是不知于捕头身上竟有这种好东西。”
他抬眼看着正好奇打量樊将军的叶信,忽觉有些头痛:“小周,你把他们领到杨志和杨大人那里去吧。”
“子同!”叶信的注意力立刻被“杨志和”三个字掰了回来,他忙趋前一步,“龙大人手上可有棒疮药……”话说到一半,他立时闭口,只觉自己有些可笑。
果然,龙峻皱眉:“叶大人当我是开善堂的?!”叶信磨了磨牙,扭头就走。
“于捕头!”于铮转身,叫他的是童虎。
童虎抬手抛过一个瓷瓶,于铮伸手接住,却见龙峻厉色看了童虎一眼,童虎对他宽厚一笑,混不当回事。
杨志和囚室,叶杨两人见面,上药安慰之后,免不了会有一通争执埋怨,于铮笑嘻嘻地看他俩面红耳赤互相怄气,心里一块大石总算放了下来。
叶信骂完之后,忽想起刚才见到的汉子,忍不住问:“子同,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姓樊的武将,被官封将军的?”
杨志和被他刚才好一通抢白,正自着恼,闻言气呼呼地朝天翻了个白眼:“你在兵部武选司,武将姓名自是你最清楚,却来问我?”
“我不正是因为没听说过才来问你的嘛!”叶信呲牙,“早知如此,我又何必浪费口舌?!”
见这两人大眼瞪小眼,咬牙切齿,似乎又要争起来,于铮忙道:“我听说过有一个樊将军,不过,似乎又不可能。”
叶信好奇:“为什么不可能?”
于铮挠了挠头:“因为那个樊将军,好多年前就死了。”
“哦?死了多久?”
“有十来年了吧。”于铮抬头细想,“我翻刑部卷宗的时候看到过,说是庆王叛乱,全靠一个姓樊的总兵诈降潜入敌营,里应外合,才平叛成功,将逆党一举歼灭,不过那位樊总兵也在战中不幸身亡,事后被追封为毅勇将军。”
“那时间似乎不对。”叶信掐指细算,“听他和龙峻对话,似乎与前任指挥使相识,可袁大人在任,也不过才区区五年。”
“五年……”于铮像是想到了什么,呼地跳起来,“刚才那龙峻说了抄手胡同王家,大人可有听到?”
叶信被他吓了一跳,手拍胸口道:“你不要一惊一乍地好不好?我正想问你呢!”
趴在床上一直默不作声的杨志和,这时忽然开口:“我知道抄手胡同王家的事。”
叶信斜睨他:“可别诳我,这事连我都不清楚,你这个闭门只读圣贤书的人也能知道?”
杨志和嘿嘿冷笑:“别忘了我是都察院的,要监察弹劾,自会有很多风闻!”
叶信挑一挑眉,抱胸而笑:“愿闻其详!”
杨志和叹了口气,沉声道:“这是四年前的一桩无头案,京城抄手胡同王家,无端端被人灭门,真正是鸡犬不留,至今未找到凶手。”
叶信面色肃然、凝眉深思:“既是这种大案,为何没人说起过,为何不查个究竟。”
于铮望天无奈一笑:“因为刑部有人弹压,案卷从此封存,不许再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