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过后,钱满便日日都来袁家小院报到,少年不胜其烦,只好躲去象房。然而林希声指点钱满武功,却必要少年在场,说是他实战经验丰富,非让他从旁督促、纠正兼陪练不可。少年和钱满自然明白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说破,一个是有心要学,一个是暗中较劲,自然都进步神速。一到拆招时节,两人就打得不亦乐乎,只不过胜负毫无悬念,次次都让钱满抓狂。
看到林希声开始教授武功,即便只是陪练,袁有道也替少年欢喜,言语举止都客气许多。反而许振卿有些担忧,他很了解好友的性子,知道这人喜欢游历,不会在一个地方居住太长的时间,如今伤势渐愈,又大异常态,恐怕离别在即,不免暗自烦恼该如何挽留。林希声酷爱音乐,许振卿就四处搜罗乐器曲谱,如遇好琴孤本,必想方设法购买,若主人不肯出让,就好言央告,或借或抄,用尽各种方法搬回家中,只为留好友多住上几天。
林希声见他忙碌,便不提别期,也不加以劝阻,送来的东西照单全收。除了每日教钱满武功,闲暇就抚琴弄箫为乐,有时兴致来了,也会教两个孩子其他技艺。书法之道少年学得早,下的苦功多,自是他写的漂亮些。绘画两人倒不相伯仲,皆都惨不忍睹,那份手艺只适合去画地图。至于围棋,钱满看到就头痛,少年跟着打了几张谱也再不肯学,问他原因,说是自己好胜心太强,不能赢的话心里就难受,但却喜欢用围棋来摆各种奇门阵法,然后自己琢磨如何破解。只有琴艺一门,能让钱满志得意满,只因少年竟完全没有学琴的天份,琴技奇烂无比,弹将起来堪称魔音穿脑。而钱满这个看上去和乐器一点都挨不着边的粗人,指下的琴曲居然还算动听,实在让林希声大感意外。
打打闹闹的日子里,时光就像门前河水,缓缓流淌而去。六月一过,小暑将近,天气越来越热,日头白晃晃地挂在空中,看得人心里发憷。钱满毕竟是个公子哥,在太阳底下站了两刻钟便大喊吃不消,连少年的讥笑都不管用。林希声倒不坚持让他苦练,而是将练功时间分成早晚两个时辰,当中空闲时段放他们去河里泡澡,吃个西瓜嚼个冰盏,倒也十分惬意。
这天是六月初五,许是指挥使大人有事相商,袁有道和许振卿留在锦衣卫值房整整一天,中午都不曾回来用饭。下值到家还不得空闲,两人也不怕热,又钻到书房里关门继续商议,饭菜都要冯婶送进屋去。傍晚钱满练功完毕,也不知因为什么事,拉着少年在一旁嘀咕半天,方才磨磨蹭蹭回家,临走还用手指指点点,像是告诫对方不要忘记。林希声看钱满一脸兴奋,少年眼中些微笑意,推测两人多半是约好去哪里游玩。这位钱家大少以前或许还会仗势欺人,如今有少年从旁看着,又有自己教导约束,相比起来规矩了许多。因此他对这俩小子背地里搞什么名堂向来听之任之,见怪不怪,也不担心两人会闯祸。
等到晚饭过后,太阳完全落山,地上暑气渐消,林希声搬了张竹榻出来摆好,躺在院子里乘凉。袁许二人还是呆在书房中商议,时而会有争论传出,但那是锦衣卫的公事,旁人不能置喙。少年在自己房里做好功课,就被冯婶招呼进厨房,神神秘秘不知道干啥。乌鸦小黑站在门口徘徊,时而对着屋里探头探脑,可又不敢进去。这鸟聪明得很,知道冯德夫妇不喜欢它,因此凡是这夫妻常用的地方,它都认为是对方的地盘,绝不越雷池半步。
夏夜的天空一片深蓝,繁星满天,屋外蛙鸣阵阵,只可惜蚊虫有些恼人,需要不停挥扇驱赶。凉风习习中,林希声慢慢摇着扇子闭目养神,正有些迷糊,耳听少年离开厨房,向榻边走来。这些日子他传了些粗浅的内功口诀,只为轻身健体,护持心脉肺腑所用,这孩子悟性极高,脚步声很快便轻不可闻,以至于时常吓冯德夫妇一跳。林希声也不起身,只转头睁眼,少年手中端了一个托盘,正中两碗红红白白的物事,冒着丝丝凉气,看着像碎冰拌果酱,应该是冯婶花心思做的消暑小点;边上一只小香炉,松香艾蒿和硫磺的烟气从中溢出,想必是给他驱蚊所用。
少年走到近前,在小几上摆好托盘,把香炉放在榻旁,拉过竹椅坐下说道:“先生,明天六月初六,是洗象日,秦大人约我去顺承门响闸观看,钱满也要去凑热闹,所以……”乌鸦小黑跟在身后,见他坐下,忙乘机跳进他怀里。
“所以,明天你们俩想向我告个假?”林希声微微一笑,“去吧,好好玩,别闯祸。”
少年迟疑片刻,轻声问:“先生可要去看?听说两岸观众足有上万,我和钱满早点去,给你抢个位置。”
“不用了。”林希声笑着摆了摆手,“明天我就要走了。”
“走?”少年一愣,“去哪里?”
“南昌。”林希声敛起笑容,“我去把莫笙娘亲的尸骸运到京城来,让他们母子团聚。”他顿了一下,接着道,“或许,还会去一趟岭南。”这些天,两人似有默契,绝口不提莫笙,直到今日,这个名字才从林希声嘴里说出来。
少年哦了一声:“几时回来?”
林希声不答,也没有看他,只将手枕在脑后,眼望星空轻叹:“我想你说的在理,经此一事,他们母子,未必喜欢再留在南昌,可惜我不知道他们的家乡在哪里。”
少年低头轻抚着怀中小黑的后背,一时无话。
“别告诉子鸣,免得他又要费尽心思留我。”林希声交代一句,出神了会儿,忽然问道:“峻儿,你家乡在哪里?”
“处州。”
“不是长沙吗?”
“祖籍是处州,后来祖父到长沙做官,才一起搬过去的。”
“是了,我听袁千户提起过。”林希声恍然,又问,“听说你二叔承袭锦衣卫千户,领了个带俸的闲职,如今又搬回到处州,你怎不回家去看看?”
“家?”少年眼神闪烁,接着低声道,“没有了。”
林希声微怔,有些不能明白,起身看他:“叔婶亲戚都在,怎就没有了?我听子鸣提起过,虽然你双亲早亡,可还有个哥哥的。”少年的遭遇一直让他心生疑惑,高家是世袭锦衣卫,又有人在卫所供事,职位也不算低,怎会任由这孩子流落虿房?甚至几年不问?如今出来也无人探望?是碍于伊王的权势?还是另有隐情?如高家仍在长沙,少年自然无法回去,可如今既已搬回祖籍故土,这孩子为何竟不肯回家?
少年沉默许久,方才哑着嗓子回答:“不在了。”他的脸背着光,在夜色中模模糊糊,瞧不见有何表情。
“谁不在了?”林希声越发困惑,本待再问,书房里忽然传来呯地一声,接着哗啦一响,像是有人用拳头大力砸在桌上,把瓷制的茶具震落地面,摔得粉碎。随后就听袁有道大声怒吼:“许子鸣!恢复四秘营旧制,借鉴伊王虿房,这话亏你说得出来!**脑子糊涂了?!”
冯德夫妇闻声急急从屋里跑出来,一脸担忧看着书房,林希声挥手示意二人不必担心,站起身来正要前去劝解,衣袖却被少年轻轻拉住。他不明所以转头,少年解释道:“袁叔叔和许先生在商议整顿锦衣卫缇骑四秘营的事,我方才做功课的时候听到过一些。许先生觉得……那……虿房……,仿照四秘营初设时旧制的教导手法有其长处,可以用来加以改进,能够防止缇骑选锋良莠不齐,进而训练出一批精兵强将来。”他淡然一笑,“听说他们两个在锦衣卫指挥使面前,也是这么吵架的,你放心,不会有事。”说完走到冯德夫妇身边安慰。
从起初绝口不提,到现在终于顺利说出虿房这两个字,林希声隐隐觉得,压在少年心头的磐石,似乎稍稍减轻松动了一些,不再像以前那样沉重得让人看了难受,虽进步缓慢,但总是好事。加上有钱满从旁作伴,这孩子应该不再会孤单,那么自己此刻离开,正是当时,也可以放心一些,少了牵挂。
次日,少年有约早早外出,袁许二人也照常时点离家上值。林希声整理好简单行李,跟冯德夫妇告个别,便飘然离京。到了南昌拜访王家,原以为会遇上不小的麻烦,可不知怎的,王仁和居然没有追问京城发生何事,对带走莫笙娘亲骨骸另葬他处的要求也毫无意见,不加阻拦。当时王孝和害怕自己的谋划败露,本来要求下手之人一并毁尸灭迹,可那人到底还是害怕报应,私下买了口薄棺,把那莫姓女子草草埋在乱葬岗。等林希声备好棺木依照指点去起骸骨,那坟头已被野狗扒掉大半,所幸有口薄棺挡着,尸骨倒还齐全。
将尸骸重新收敛,再雇车运至北京城郊莫笙坟地,把母子俩葬在一处,也算了了一桩心事。虽再次到达北京,林希声却没去袁家探望,甚至没有进城。把母子俩的坟地修整好之后,他便继续五湖四海,四处游历,期间去了次处州和长沙,也跑了趟岭南。
转眼一年过去,又近端阳时节,旅途中,林希声看着各地热热闹闹准备龙舟竞渡,忽然想起在京城袁家过的那个端午节。如今时间已相隔近年,不知那孩子过得怎样,钱满的武功可有进步,子鸣和他姐夫家里可好。思念这种东西很是奇怪,不想的时候,一切都淡然,一想起来,就刻刻牵肠挂肚。如此念了半日,林希声当下决定,立即动身去京城看看。
然而等他找到袁家,院子却已易主。新房主是个闽南人,刚来京城不久,官话说得荒腔走板,即便林希声见多识广,各地方言都会一点,也是指手画脚连说带比划好半天才弄清楚。原来早在半年前,袁有道就另买了座大宅子,将这里的小院出让,举家搬走,至于搬去哪里,房主就不得而知了。打听明白之后,林希声拱手致谢,在门前小河边呆站片刻,转身离开。其实想要知道袁有道搬去哪里倒也简单,只需去锦衣卫值房打听便可,然而这时他忽觉意兴阑珊,便不管方向,只是漫无目的乱走。信步间忽闻一阵如蜜花香,抬头细看不由失笑,他竟不知不觉转到白纸坊的枣林儿来了。
这一天正好是去年他约斗刘岱宗的日子,林中枣花芬芳依旧,但有些人却已与世长辞。林希声负手而立,想起一年前林中变故,一时百感交集,仰头纵声长啸,响遏行云,雀鸟惊飞。
有熟悉脚步声轻轻传来,听到长啸停了片刻,旋即加快步伐,拔腿飞奔,林希声大喜过望转头去看,来者果然是那少年。他满脸喜色,眼放光芒,跑到距离几步远的地方,却又站住,望着林希声只是笑。一年未见,这孩子个头高了不少,虽仍显瘦小,但从他卷起袖口下的古铜色小臂,可看出肌肉精悍,显然长得健康结实。那只乌鸦小黑依旧蹲在他头上,瞧见林希声,站起来啊地一叫,拍了拍翅膀,想必认出了面前这人,也显得有些兴奋。
“峻儿!你怎会来这里?”林希声疾步上前,把住少年双肩大笑。
“本打算去象房,忽然心血来潮,来这里看看。”少年灿烂一笑,“不想竟遇到先生了。”
“我去原来住的地方找过,听说你们搬走了。”
少年接过包袱背在自己肩头笑道:“半年前有个兵部侍郎告老还乡,把自家住宅出让,袁叔叔正好攒足钱银,便接手了那座宅子,就在泡子河边。”说罢拉着林希声兴冲冲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