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令圣使”四字一出,朱炔起初一惊,霎时便醒觉,几步转到岳彦平侧后方,连同众校尉一起,截住厅中各处退路。赵怀义则眼神一黯,原本握刀的右手下意识紧了紧。但他毕竟是老江湖,稍有失态立即醒悟收敛。正因如此,好友的不妥之处,蒋十朋全无所觉,闻言好奇道:“护令圣使?白莲教涅槃宗那位?不是说他十六年前就死了吗?”
见钱满进屋,姜华忙挡在岳彦平身前,向龙峻急急辩解:“龙大哥,蒋长老消息灵通,他听到的准没错,钱爷一定是认错人了!岳叔叔只是个镖师,从未和白莲教有过来往。那些人偷偷传教的时候,他还劝说隔壁街坊不要盲目轻信,他绝不是什么护令圣使!”
龙峻不答,只瞥了赵怀义一眼,对方那一瞬的异样隐藏虽好,心跳血流变化却瞒不过他的洞明决。廖文灿对十六年前白莲教煽动的京畿骚乱有所耳闻,可这当口显然无法细问根由,只能望着龙峻、钱满和岳彦平三人若有所思。潘浩然见蛊祸得免,忙示意那几名弟子先回后院报平安,而后站在自家岳父身旁,听着两边交谈不明所以,一脸茫然。方越、张凤举等人不知究竟,察觉厅里氛围异常,便慢慢退开默然旁观。期间那闫叔和自家少主对视一眼,又向那络腮胡子老赖打了个手势,许是交待他护好少主,遂缓步后移隐入角落,转眼便匿了踪影,龙峻听到动静,心里明白此人意欲何为,暗自一哂,且由他去。同丐帮子弟一起留下的四名少林棍僧,在方才装人封棺之时始终沉默,现下也对厅内变故不闻不问,各自围着棺木趺坐,手持念珠轻颂往生咒。
姜华见龙峻似乎无动于衷,心中焦急,又转向钱满道:“钱爷,我听叔伯们说过那护令圣使的事,他为人心狠手辣,武功高强,岳叔叔根本不能和他相比,你真的认错人了!”
钱满恍若未闻,盯紧岳彦平,嘿嘿笑道:“白莲教护令圣使,威正镖局岳总镖头。亏我遍天下找你,原来你就躲在京城!”
岳彦平看钱满似觉眼熟,仓促间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然而他对扑灭“赤焰白莲”一事记忆犹新,仔细打量龙峻道:“我听教友说起过,十六年前涅槃宗的镇山之宝‘赤焰白莲’,被一个龙华宗少年给破了。那少年,应该就是龙爷罢。”他见龙峻浅笑颌首,便不再费口舌辩解,直言道,“圣莲令早在十六年前就被教主收回,不在我身上,两位追错人了。”
事关昔日密探生涯,龙峻也不说破,只笑道:“护令圣使一躲就是十六年,让人好找。”
岳彦平缓声道:“不管是龙华宗还是涅槃宗,大家都信奉无生老母,有差别的只是教义,何必为一块铁牌,大伙儿自相残杀?”他指了指身后身侧朱炔等人,疑道,“朱三爷和这几位,可不像龙华宗的兄弟。”转瞬似明白了什么,笑看赵怀义,“赵门主,你另找到大门槛了?可怜老姜头还在阳和为你讨人情。”赵怀义只是摇头苦笑。
方才那一段话虽未表明身份,但已等同于承认钱满所言属实,姜华顿时大惊:“岳叔叔!你、你……”
岳彦平轻叹一声,不待她说完,抬手在她肋下轻轻一托一送,姜华身不由己腾空而起,斜飞出厅堂。这次的力道仍是恰到好处,直送到包水生面前方才消散,让她安然落地。包水生忙一把扶住姜华,尚未有所行动,岳彦平已先轻喝阻止:“小包!还记得我刚进镖局那会儿,老姜头说的话吗?”
包水生忡怔片刻,涩声道:“如遇到岳镖头十六年前故人,镖局只许旁观,不得插手。”说罢收起兵器,咬牙拉着姜华,招呼其他镖师退开。
岳彦平满意点头,朝钱满拱手道:“钱爷,小花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别为难他们!”
钱满冷哼不语,龙峻一双利眼在赵怀义脸上掠过,低声问:“赵门主,你可知道?”
赵怀义心底一沉,情知瞒不过去,笑容苦涩据实以告:“不瞒龙爷,让岳镖头去京城投奔威正镖局,就是赵某的主意。”潘浩然和蒋十朋俱都大惊,一个失声轻呼,一个倒吸一口冷气。
龙峻点头一笑:“好。”也不知这个好,是称赞赵怀义出的好主意,还是对他的坦诚十分满意。
后院原本喧闹,那几名锐刀门弟子离开前厅去报平安之后,此刻已渐渐安静下来。潘浩然和蒋十朋二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廖文灿张了张嘴,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唯有低头细想其中利害。亲近好友尚未言语,其余众人更是不便多言,一时间厅内只有四名棍僧低沉的诵经声回响。
静了片刻,岳彦平抱拳道:“钱爷,龙爷,二位的来意和身份,岳某不想深究。京畿骚动已经过去多年,早就该尘归尘、土归土。今天你们放我一条生路,岳某来日必定结草衔环以报。”
龙峻眼神如冰,沉声道:“十六年前,锦衣卫千户袁有道镇守皇庄,他的夫人和三个儿子,还有经历许振卿的妻子,你可曾放他们一条生路?”听了这话,赵怀义的脸色愈发苍白,双手微微抖战,额头竟冒出密密一层细汗。方越则眼睛一亮,似乎明白了什么。
岳彦平微怔,回想片刻,摇头道:“那时候我年轻气盛,又杀红了眼,死在我手上的达官贵人太多,实在不记得了……”
“好托词!”钱满怒喝打断。
“岳某并不后悔当年辣手,没必要托词不认。”岳彦平说得平淡,脸上更无愧疚之色。
钱满怒极而笑:“哈哈,这么多年过去,你居然全无悔意!”
“遇非常事,自然要行非常法,我后悔什么?”岳彦平答得理所当然。
钱满冷笑:“原来白莲教的非常法,是无论妇孺老幼,概不放过!”
岳彦平哂道:“白莲教京畿举义从者如云,当时义军里便有不少妇孺,钱爷难道不曾杀过一人?”
“托圣使洪福,钱某那时候正在鬼门关打转。”钱满不为所动,厉声道,“更何况,谋逆犯上便是乱党,其罪当诛!”
岳彦平虽想不起面前这人是谁,但已确定对方必是锦衣卫无疑,不慌不忙道:“杀便杀了,你待怎样?”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钱满低声怒喝,缓步向前。每一步迈出,所踏之处的地面浮尘便向四周飞卷而去。
岳彦平此行并未携带惯用的长枪,腰上只挂了把单刀,这会儿并不拔出,垂手往后退一小步,脚下不丁不八,衣袂无风自动,全身骨节发出一连串噼啪爆响,原本较为松垮的衣衫忽地绷紧,身周隐约有气流在布料下游走。姜华远在厅外,恍惚觉得这位岳叔叔的身量竟比往日长高了一些,似乎连面容也变得年轻许多,不由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看错。
龙峻神色更冷,浅笑道:“恭喜圣使,龙华功大成。”
龙华功乃白莲教镇教之宝,要诀就藏在圣莲令上,除去教主和护令圣使,就连宗派长老都未必知道。此言一出,岳彦平立时恍然,手指龙峻喝道:“原来当年教主……”
话未说完,钱满已乘着他分神的一刹那猱身欺近,轻飘飘一掌当胸按去。这招和先前那三掌截然不同,轻灵鬼魅,无声无息,掌势绵软,看起来毫无力道,恐怕想伤人也难。然而岳彦平却神色凝重,全身骨骼肌肉再次发出一连串爆响,身量竟又长高了少许,衣袖如风帆般鼓起,衣衫下的气流游走更急。他后退一步,左手于胸前划圈,右手自圆心处推出,招式颇为沉滞,仿佛手掌重逾千斤。
钱满前一招尚未拍实,另一掌便毫无征兆从袖底穿出,刚猛迅捷,后发先至,递到面前时两招合二为一,真气和速度骤然倍增,两道内力阴阳互补,相互叠加,掌风凛冽霸道,如排山倒海一般,向岳彦平直压过去。双方正面相抗,掌力瞬间相交,起初全无声响,随即轰地一声大震,厅堂两侧摆放的桌椅俱都翻倒。劲风呼啸而至,刮面生痛,功夫浅的几名丐帮和锐刀门弟子俱都拿不住桩,身不由己踉跄后退。场中交手二人皆身形不动,想来这一回合势均力敌。只听咯咯几声脆响,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以二人站立的位置往外延伸,迸出数道裂痕。两人前半截衣袖忽成碎片,被掌风所激,如蝴蝶一般四散飞扬。
适才甫一交手,双方对彼此内力修为已各自心中有底,遂不再试探,立即拔出随身单刀战在一处。两人招式都快,但钱满毕竟年轻,拔刀抢得先机,攻势立即连绵不断,刀刀连环,招招夺命,绝不放过一丝破绽。岳彦平则稳扎稳打,只守不攻,“龙华功”随招式流转,将身周防得滴水不漏。
钱满的刀术虽简单快捷,但谨慎绵密,冷厉萧杀且狠辣刁钻,与他平日惯常的大开大合截然不同,龙峻早已看出,这不是钱满的路数,而是自己惯用的刀法。他心里明白,这是因为护令圣使十六年来遍寻不获,今日才现踪迹,机会着实难得,钱满难免过于在意。事不关己,关心则乱。心有挂碍就不能随心所欲,此为大忌;用自己不常用的手段与高手交战,更是忌中之忌,他一意要将此人拿下,只怕会适得其反。然而除了袁家的血仇,这还是钱满的心魔,他不能随意插手,除非钱满本人求助,
眨眼功夫,两人已交手数个回合,招式都未曾使老,常常刀至中途,一见对方使出破解之术,立即相应变招。一时间厅内劲风扑面,白光飞舞,只闻刀风呼啸,却鲜有金铁相击之声。可一旦双刀相交,便仿佛铁锤碰撞,响如雷震,几疑两人的兵器会随之折断。起先众人所站位置较近,渐渐内围的便感到立不住脚纷纷后退,观战的圈子越扩越大,修为浅的几乎是贴墙而立。
双方俱为一流高手,且都精于实战,招式全无花巧,并不好看,但却凛厉实用,所拼尽在速度、力道和临阵反应。厅内众人也大多专于实打实拼杀,眼前有高手交锋,实属难得,注意力顿时都集中在钱满和岳彦平身上,无暇顾及其他。
然而有人对这场交手并未全神贯注,譬如方越。他抬眼左右一瞥,垂下衣袖盖住双手,刚向前移了一小步,忽觉后背一寒,有人低声警告:“三当家,做好看客,别多想。”方越闻言回头,只见那位扑灭赤焰白莲的龙爷坐在厅堂角落处,手里提着一把连环弩,神色冷肃,目光如利箭一般射来。他选的位置极佳,整个大厅几无死角,尽在掌握,厅里任谁都逃不出他的弩弓射程。方越负手一笑,向他颌首示意,老老实实站着不动。
十多招过后,钱满于对手的武功高低已大至有数,明白彼此内力或在伯仲,招式速度亦旗鼓相当,实战经验更是所差无几,想短时间内分出胜负实非易事,心中难抑焦躁。庄外那帮人目的未明,尚不知要做何勾当,若自己不管不顾就此拼个你死我活,只怕无余力对付背后黄雀。龙峻内功未复,要是让他再轻易冒险,保不定会出什么岔子。可面前这人自己搜寻了整整十六年,如不尽快将之拿下,反让他寻机逃出生天,不说龙峻那边,自己都会悔恨莫及。
高手交战最忌心乱,所幸岳彦平旨在防守,也在分神寻找退路,不曾发现有机可乘。钱满正盘算该使些什么手段,忽听远处传来几声长长的惨呼,凄厉惊怖,直听得人毛骨悚然。前院随即喧哗渐起,方才出庄的群雄,竟个个都掉头回转。
一片嘈杂中,廖文灿耳听众豪言辞间颇为惊惶,忙上前劝阻道:“二位稍待!事有蹊跷!”边说边几步跨到厅堂门前。恰好姜华急匆匆迎面奔来,大声叫道:“钱爷!岳叔叔!你们别打了!先想想怎么脱身吧!”说着转向龙峻,又惊又怕,“龙,龙大哥!虫子!外面好多虫子!”
廖文灿掠出厅门,飞身跃上屋顶,极目眺望。只见以赵家庄为中心,方圆十丈开外,天空地面,草木墙瓦,密密麻麻全是虫豸,细看竟慢慢向庄院移动靠近!振翅声鸣叫声爬挠声,窸窸窣窣传来,直听得人头皮发麻,也不知如此寒冬天气,这些虫豸由何而来。方才那几声惨呼仍在继续,不多会儿渐渐微弱,随即被风吹散。廖文灿心中一沉,转身望向大堂后方,果见内宅已被惊动,赵家长媳赵梁氏也在小堂楼顶察看。隐约听她惊呼一声,跃进屋内,想是向婆婆赵辛氏报讯去了。
才刚灭杀赤焰白莲,群蛊竟又逼至,这次能否动用火攻尚未可知。而且虫豸和人不同,它们上天入地,无孔不入,就算藏身地下也无济于事。一旦入庄,暂不论伤亡,那对婆媳非露面不可,想必这也是策划人的目的之一。思及此,廖文灿连转几个念头,仍束手无策,忙跃下地来,待要进屋向龙峻讨教,眼角忽瞥见梁玉书和谢云霓二人被众长随簇拥着先行进庄。梁家众人神情悲愤,梁家大公子手上赫然捧着一个人头,悲戚尤甚,谢云霓跟在他身侧,想是从旁劝解宽慰。
一行人很快便到大堂阶下,不等廖文灿发问,梁玉书已高声道:“廖先生!锐刀门各方的道路都已被严守堵死,四周又有苗疆蛊虫环伺,怕是什么消息都送不出去了!”廖文灿仔细一看,他手里捧着的,竟是刚离开不久,派回扬州联系梁家的那名长随的头颅。
群豪聚在前院,或登高寻找空隙出路,或三五成群议论。破口大骂者有之,鄙夷轻蔑者有之,惴惴不安者有之,暗中后悔者有之。张凤举听到喧哗,不再关注厅里争斗,赶到檐廊下仔细分辨庄外动静,老赖亦贴身跟随。莫叔至今未发任何讯号,想必门前随快意堂送棺材来的两人一直未曾离开。张凤举一时犹豫,不知该不该出庄,就怕万一打草惊蛇拦截不下,从此再寻不到那二人踪迹,不由进退两难。
那边厢,廖文灿先出言安抚众人一番,正要转身入厅求助,忽觉身侧有微风拂过,眼前一花,两道灰影飞快掠至檐廊下,却是唐稳拉着卫征从庄外回转。二人此刻身上衣裳千疮百孔,网巾不知所踪,发髻散乱,发间夹杂着好些红绿灰黑的细小物事,脸上黑一道黄一道,模样甚是狼狈。卫征停下身形便告一声罪,低头拆了发髻拍拍抖抖,竟掉下一地的虫尸,原来那些各色细小物事都是虫豸。唐稳则神情焦虑,心不在焉,既不整装也不搭话,放开手就急匆匆绕着大堂外围飞掠。
庄外形势虽然紧急,可眼前这般状况,廖文灿仍看得又骇又笑:“二位这是从哪里回来?怎会这副模样?”眼见唐稳施展轻功围绕锐刀正堂上下翻飞,不时停下来看看嗅嗅,似在搜寻什么东西,不由好奇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卫征边用手指梳理发髻,边替唐稳回答:“二公子闻到有人放药施蛊,赶着出来寻找蛊母,我恰好跟踪那姓白的,追到同一个地方。就在离庄子十丈远的破落小院里,有一个年近五十的黑苗,一身蛊术出神入化。当时若不是二公子在,我非被那群虫子吃空了不可。”他抬头一指唐稳,“方才那黑苗说了几句话,他就神色大变拉我回来,一路上听他嘀咕,这会儿许是在找什么虫茧。”说罢起步进门,廖文灿忙跟随入厅。
此时大堂正中,钱岳二人已经停手,各自退开几步戒备对峙,朱炔等人守住各方出口毫不松懈。姜华站在厅门不远处,看看龙峻,看看岳彦平,又看看门外的张凤举,神情焦虑,手足无措,拿不定主意该去哪边。眼见廖文灿进门,她忙迎上前来,嘴唇翕张,却不知该说什么。外间乱作一团,龙峻竟无动于衷,他手提连环弩安然端坐,环视屋内,只是眉心深蹙,脸色略显苍白,像是身体有些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