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最早醒觉,立即查探屋内情形,灯火摇曳中,见那两名男子倒在地上,心脏位置俱插着一支弩箭,胸口没有起伏,显然已经毙命,心下稍定。他朝李玉略一点头,放下骆少川,拿着烟火便要去院中施放,忽听不远处脚步声再次响起,围着庄院的那群人似乎转身渐渐远离。正感诧异,不远处忽又闪现一团白光,远比前次耀眼刺目且持久,映得周遭一片明亮,随后楼顶有人高叫:“咦?走了?人全走了,虫子也飞了,全他娘扯呼!”
骆少川已然醒转,靠墙坐在地下动弹不得,乍见那两具尸体,忙转睛在房中扫视,寻不着许策踪迹,又听到庄外动静和楼顶报讯,虽惊疑不定,却也暗自松一口气。
门外赵梁氏和王姨娘早抢进屋来,径直奔到架子床前,一个扶起赵淑贞焦急询问:“三姐儿,你怎样?”一个抱起两名婴孩痛惜呵护:“这两个娃娃,还没满月就遭此大罪,可怜见儿的!”小婴孩刚刚醒转,懵懂无知,犹自咿呀呢喃。
外间情形到底蹊跷,老四也不和人招呼,管自步出檐廊,跃上园中樟树眺望。此时那白光已渐渐昏暗,但四周屋舍轮廓仍清晰可辨,借着那残余光亮,果见墙外包围圈慢慢散去。他在树上等了一会儿,探得四周再无其它动静,这才返回暖阁,拿出磁石,将诸仆妇所中的软麻针一一吸出,又上前替赵淑贞把脉。赵梁氏等人虽不曾瞧见龙峻如何动作,但眼前敌情已除,两名婴孩俱都得救,心下便是再有怀疑,面上也不宜透露,忙连声道谢。
屋外群雄见危机得解,稍许安心,俱都暂且放松,各自找地方避雨。潘浩然往前冲了几步,眼瞧妻子已有人照顾,硬生生顿住身形,深吸口气定一定神,招呼锐刀门弟子到内宅各要紧处仔细防守。
屋内赵淑贞解了麻药之后,急伸手把两个婴孩抱在怀里,泪水涟涟,好一番亲热。老四冷眼旁观,一时也分辨不出,到底哪个是她亲骨肉。想必那孩子虽非赵淑贞所生,但日日吃她的奶水,心里情意已非比寻常。
姜华跟在赵辛氏身后进屋,却瞧不见龙峻踪影,不由焦急问道:“龙大哥呢?他在哪里?”
李玉也不答话,指了指地面坑洞,依旧伏在洞口,持剑细听警戒。老四正想问她可要下去帮忙,忽听屋外呼地风响,有人纵身越过围墙落在院内。惊诧声里,老四赶出暖阁查看,却见唐稳扶着小十三被众人围在当中,脸上捎带被烟火熏灼的痕迹,外衣有不少小洞,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噬了一般,神色忧虑,略带狼狈。而小十三右手袖子被刀剑划开,肘关节处扎着布条,小臂连同指掌都呈现极诡异的青绿色,脸色白里透青,摇摇欲坠。老四大惊,忙上前细瞧,这才看清他小臂上叮着一条两寸长的青色线虫,那虫子头部已钻入皮肉中,露在外面的虫身上撒着点点蓝绿色粉末,现暂时伏着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老四瞪着那青色线虫,瞠目道:“这,这是什么?”
唐稳扶着小十三走到檐廊下,伸指又弹了些粉末在虫身上,皱眉道:“苗疆的蛊虫——傀儡丝,还好我发现得快,用毒药暂且压制,不然被这虫子钻进体内,随血行入脑,可就……麻烦了。”
老四焦急追问:“如何麻烦?”边上赵怀义等人业已发现异常,俱都围将上来询问,有些已在大声招呼擅使毒物的行家。
“会寄居在人脑中,使人变成行尸走肉。”唐稳咬了咬牙,“和方才那群死士一般模样。”四周人听了,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这时蒋十朋带领一名丐帮弟子走上前来,抱拳道:“三位朋友,这是鄙人的小徒弟,武功虽然差点,但是最会玩毒虫,可否让他瞧瞧,兴许能有法子。”
那丐帮弟子匆匆行礼,低头就着廊下松明火光细看一会儿,眉头大皱,掏出一把匕首,一双细小玲珑的竹筷,正准备割开皮肉夹取那肉虫,唐稳连忙阻止:“使不得!这傀儡丝口器既长又多,且深入筋骨,一旦夹断,立刻毒素入体,到时候,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治了!”
那弟子一愣,似乎想起了什么:“是了,我四年前去过苗疆,虽不曾深入蛊苗地界,但听到过很多说法。传闻说,上等蛊虫俱用毒药喂养,临死之时会喷出剧毒,除非能用蛊母收回,否则……”他摇了摇头,摆手示意自己也无法可想,收起匕首竹筷退后。院中群雄有些比这丐帮弟子更擅长操控毒物,但对苗疆蛊虫都不甚了了,个个束手无策,空自喟叹。
老四脸色白了白,瞪着唐稳急急问道:“你这药能压制多久?”
“半个时辰。”
唐稳此言一出,老四瞬间满头冷汗,喃喃道:“这,这如何是好?”
边上的群雄和锐刀门弟子面面相觑,或暗自唏嘘,或咒骂敌方手段歹毒。赵怀义深感愧疚,上前朝着小十三深深一揖,面向众人抱拳哑声道:“赵某实在对不住各位助阵的朋友,也低估了那位贵人的手段。今夜凶险,再这么对抗下去,只怕后果不堪设想。不如,大家就此散去,万事由赵某一人承担……”
“赵老弟!”他话未说完,就被蒋十朋出言打断,“哥几个是贪生怕死的人吗?我们既然敢来,就已经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了!你就这么放弃,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各路朋友?如何对得起六斤那帮孩子?”在场群雄皆都点头,大声附和。
老四恍若未闻,只是盯着那虫子发呆,小十三一直不曾说话,此刻咬牙道:“四哥,你把我这手,砍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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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地面那坑洞尚算宽大,垂直处能让两人自由上下,到了地下大约两丈光景,通道横了过来,也可供两人并肩弯腰前行。龙峻拿出火折子,提着许策俯身进入横道。昏暗光线下隐约可见,地道四面洞壁挖掘痕迹虽仓促,但尚算平整,想必费了不少功夫,只不知许策是何时开始准备的。
龙峻走了一段,估算着声音传不到洞外,才将人放下,把“醒醉散”药丸捏碎,吐出一口浊气。许策瞬间苏醒,眨了眨眼,目中迷茫消失,背靠洞壁坐在地上,只是默然不语。
龙峻屈膝半蹲,听了一会儿外间动静,轻哼道:“你那主子,倒还知道顾及下属性命。”
许策不搭腔,半晌之后幽幽问道:“你不怕这地道里有埋伏?”
龙峻不说话,只是轻轻一笑。
许策随即明白,低头苦笑:“是了,峻哥哥你耳力超群,地道里面有没有人,自然一听就知道。”
龙峻边侧耳倾听地道外动静,边询问道:“你怎知道汪广洋家眷位置所在,可是在赵家安了钉……”说到这里念头顿转,轻一抚掌,“是了,我怎会没想到,那些郎中可未必都是锯了嘴的葫芦。”
许策点头低声道:“赵三小姐虽说也难产,可据第一位郎中所说,只要吃几贴药,好好调理便可恢复,何至于接二连三请上那些位妇科大夫去看病?所以我只需找到下面几名郎中好好盘问,自能明白事情究竟。”
龙峻笑叹一声,也不知是不是赞赏,接着道:“那名女子的病情如何,你已经知晓。她性命危在旦夕,必然无法喂养亲生骨肉,而赵三小姐也刚刚生产,便是现成的乳母。你只想带走那名婴儿,自不须探得那女子身在何方,只需打通前往赵三小姐卧房的地道,守株待兔即可。”
微弱火光中,许策笑得有些傲然:“小妹愚钝,只能想到这个笨法子。”
“阿策,这里没有外人,说话也传不到外面。”龙峻听她口气松动,盯着她的眼,慢慢问道,“你有什么要说的?”
许策敛起笑容,慢慢起身,曲一条腿半跪在地上,接着嗤啦一声裂帛响,却是她撕下了一块所穿道袍的下摆,一语不发,塞到龙峻手中。
龙峻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苦笑道:“却又何必?”
许策深深看他一眼,并不回答,只是惨然一笑,抱拳道:“龙爷,保重。”说罢转身而去,头也不回,很快消失在地道中。
龙峻低头看着手中布帛,屈指捏了捏,单手慢慢叠好收起,吹熄火折子,仰头往洞壁上一靠,在黑暗中静默半晌,方才矮身走出横道。在直道中双臂舒展撑着洞壁,手脚并用,如同狸猫一般,几步攀到洞口。李玉见他上来,忙伸手去拉,看他无甚不妥,这才略感放心。
踏足地面,龙峻轻吐一口气,正要去检验那两名男子的尸首,却发现屋外檐廊围了一堆人,或长吁短叹,或小声咒骂,气氛很是不对,便转向李玉眼带询问。李玉抬手一指屋外,轻声答道:“是十三爷,在外面对敌时,小臂上中了苗疆的蛊虫。”
龙峻心中一凛:“二公子呢?可有方法解救?”
李玉摇了摇头:“他也无法可想,这会儿,十三爷要四爷砍他的手,四爷死活不愿。”
龙峻眉心深皱,起步走到门外,众人见他近前,忙让出一条路来。人群中,老四正手持雁翎刀犹豫不决,闻声转过头,双眼微红,刚要开口禀告,一旁姜华忽然轻呼:“动了!这虫子动了!”果然见小十三向前伸直的手臂上,那青色线虫尾巴一收,弓起身子,似乎要再往皮肉里钻。
老四脸色顿时惨白,举起钢刀正要斩下,唐稳连忙喝止:“且慢!”
龙峻眼疾手快,一招刁住老四手腕,定睛看时,却见小十三臂上的青绿色正慢慢减退,过了一盏茶功夫,肤色终于恢复正常。又过片刻,那青色线虫抖抖颤颤,竟慢慢从皮肉里倒退出来。
事发突然,忽有转机,众人屏息观看,连大气都不敢出。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虫子将头部拔出抬起,口器上相连的近十条银丝一般、近两寸长的触须一同离体,于身周舞动伸展,尾部勾吸在小十三臂上,似乎转了个身,朝着龙峻所站立的方向停顿一瞬,忽然掉下地去,伏在青砖上一动不动。
小十三想必吃了这蛊虫不少苦头,如今虫已离体,再无顾忌,狠狠一脚踏将上去,顺势碾了碾,那傀儡丝顿成一点绿泥。眼见强援伙伴得救,姜华欢呼雀跃,赵家人也放下心来,众人皆喜笑颜开。唐稳有些意料不到,瞪着地上的绿泥发呆。老四当啷一声丢下钢刀,方才发觉早已浑身汗湿,他双手抖震,一把抓住唐稳肩膀,颤声道:“是不是……是不是你那药……起了作用……”
唐稳茫然摇头,脸上满是不解,转眼瞥到龙峻,忽然想到了什么,看着他若有所思。
龙峻见此情形,心中正有疑问,同时抬头望向唐稳,见他也是深感迷惑,而如今场合实不宜深究,便抱拳对身旁赵怀义道:“赵老门主,如今虽危机暂解,但也不可掉以轻心。”他边说边转身,指着暖阁地面那坑洞,“这地道便是个大隐患,究竟通往何处,还要派人下去查探,最好能想法子把洞口堵上。”再一指赵淑贞,“三小姐也不能在这屋里住了,马上挪个地方。”
赵怀义这时才有机会就近细瞧这位龙爷,隐隐觉得眼熟,却偏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听他提议,忙招手叫女婿潘浩然近前,让他挑选几名身手才智应对俱佳的弟子,下地道查探。赵辛氏也吩咐众媳妇婆子,赶紧收拾另外的房间,让赵淑贞快些搬过去。
赵家人顿时一通忙碌,群雄也在后院找地方避雨,老四扶着小十三去一旁诊脉歇息,众校尉各自散开,找位置警戒。唐稳对那傀儡丝兴趣颇浓,蹲在那点绿泥旁边,从腰间皮囊里掏出一个瓷瓶一把小铲,就着灯光火光,小心翼翼把那些绿泥一点一点铲进瓷瓶里。
龙峻想着那两具尸体,转身正要进屋检验,蒋十朋跨前一步,将手一拦,抱拳问道:“龙爷,方才那女子呢?”他这话说得不甚客气,语调也是咄咄逼人。姜华在旁听了心中不悦,正要说些什么,却被包水生拉住,对她摇了摇头。
龙峻停步看蒋十朋一眼,淡然回答:“她是我师妹,我放她走了。”
姜华吃惊不小,忍不住问道:“你……师妹?龙大哥,她真是……”
“是。”不等她说完,龙峻已坦然应了,“我幼年的启蒙老师,便是她父亲。”
“令师妹居然知道人就藏在后院,可真是消息灵通。”蒋十朋嘿嘿一笑,“怪不得那群死士什么都没做,只在墙外站一站,忽然就退了。”
赵怀义刚刚布置完毕回转,耳听他越说越是不对,忙快步过来强笑道:“老蒋!晚饭喝的酒,怎地这会儿上头了?还好在外面打金川三绝的时候,你这酒劲没有发作。哈哈,哈哈。”他边笑边拉着蒋十朋往后院的厨房走,“来来来,赶紧跟我去喝一碗醒酒汤!”
蒋十朋那几句话,院里众人都听得清楚,有些不以为然,有些重新质疑,望着龙峻的眼光便更加复杂。赵辛氏等自己丈夫拉着蒋十朋走远,方才上前施礼歉然道:“龙爷,蒋长老为人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时常因为那张嘴得罪人,你大人大量,千万别往心里去。”
龙峻一笑不语,顾自进屋。赵辛氏忙朝姜华使了个眼色,姜华会意,跟在他身后陪着小心问道:“龙大哥,那帮人现下暂时退了,后面还会不会卷土重来,我们该如何对付?”
龙峻默然不答腔,走到尸体旁屈膝半蹲,从头到脚细细端详。
两具男尸已在李玉指示下被移到一处,蒙面巾和头巾也都被扯去,她带了双鹿皮手套,正低着头慢慢搜身。这两名男子身材矮小,面相有异,不像中原人士,身上衣服远看似乎是黑色,近瞧却是深紫色的。尸体上衣俱已被解开,衣服内层缝了许多口袋,腰带里也藏着不少古怪的物事。尸体身上鲜血淋漓,姜华不敢细瞧,目光一扫,瞥见被削断手掌的那人,右手中的兵器有些古怪,前半段像是一个大号的菱形箭头,正觉好奇,李玉已将兵器拿下交到龙峻手中。
潘浩然这时走进屋来,瞧到龙峻手中那枚兵器,忙上前解说道:“这是苦……”
“苦无。”他尚未说完,龙峻已干脆回答。
潘浩然笑道:“龙爷原来知道。”
龙峻点头,和李玉一同翻找这两名男子身上携带的物事,漫不经心回答:“苦无是东瀛密探常用的兵器和工具,以前见过。”
姜华好奇问道:“东瀛密探?是倭寇么?”
“是倭寇的斥候。”潘浩然解说道,“这些密探,在东瀛扶桑有称之为忍的,也有称之为乱波的,专为各路大名刺探、侦查、暗杀、破坏所用。”他叹一口气,“汪广洋的船队养了许多阴忍,我和你三姐姐在陈参将帐下,就遇到过好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