锐刀门众人一时都脸色微变,龙峻见姜华止步停留,皱了皱眉,厉声催促道:“还不快去!”姜华未曾见过他神情如此凛冽,心头一悸,忙提步飞奔。
雨丝细微,但却绵密,不过眨眼功夫,原本扭曲浮动的围墙砖瓦都已恢复如常,地上青砖草皮表面隐隐闪亮,想是那阻绝“杨柳风”的“玉门关”被雨水所溶,滴落在地上。
唐稳返回檐廊,摇头低声道:“这两样药物都怕雨水,如今已用不得了。”
赵梁氏一旁听见,望天苦笑:“赵家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竟是天要亡锐刀门吗?”廊下王姨娘和一干女子忙好言劝慰,赵辛氏默不作声望向院门,双手握紧铜锏,缓缓走下台阶,在檐廊前站定。
龙峻对众人唏嘘不加理会,只问道:“二公子,可有配合雨水使用的药物?”
唐稳答道:“我和小晴都有几味药,正可在雨天使用,不过毒气难免会遇水蒸腾。若是这里没有婴孩,我自然无所顾忌,如今……”他叹一口气,“这院子还是小了些,最好能将人堵在十步开外,现下恐怕来不及了。”
“无需费神。”龙峻边听动静边道,“你寻那笛声去,只要放倒吹笛人即可。”
唐稳方才听见那小校的话,已经猜测这位大人或许和来敌交过手,此时自能明白这是经验之谈。他口上应是,扫视院中众人一眼,却不挪步。
龙峻知他顾虑何在,便是这人只为自家和朋友考虑,也算难得,遂指了指李玉和老四,微一颌首,话锋一转问道:“可带了‘醒醉散’?”
唐稳一愣,张嘴快速无声说了几个字,龙峻能读唇语,瞧出他所讲的正是“好梦沉酣”四字,便问道:“用不得么?”
“倒也不至于不能用。”唐稳不知他有何打算,为难道,“只是这雨天……恐怕在室外见效不快。”
“能用就好。”龙峻一笑,也不解释,挥手示意他快去,“见机行事,要是不顺手,就快些回来。”
唐稳点头应承,虽不明所以,却还是把装“醒醉散”的瓷瓶拿出来递给他。龙峻瞧了一眼,将瓶子收好,叮嘱道:“叫上小十三,他轻功不错,给你掠个阵。”
唐稳领命正待动身,转眼瞥见身边廊下——锐刀门弟子奉命提来——放着尚未使用的几桶冷水,心中一动,有了打算。他快步走到水桶旁,从袖中掏出几个药包,将其中一包浸入水中小心解开和匀。他虽说戴着鹿皮手套,手指却依然灵活,连水都不曾溅出一滴,很快就将另几桶水也如法炮制完毕,回头道:“龙爷,这水里的东西毒性较小,与人无多大害处,能暂使人麻痹一刻,虽不及‘杨柳风’,但也聊胜于无,权且防身罢。”随即抱拳转身,如风而去。
前院人声正往后宅移动,想是姜华已将消息传到。龙峻招呼几名小校提上水桶,去后宅门楼两侧守卫。然后把刀交给李玉,随意在台阶上一坐,抬手将那革制圆筒从肩头拿下横放于膝,解了圆筒暗扣极快打开,取出里面铁制物件迅速拼接安装。眨眼功夫,一架精巧的小弩弓便握在手中。
他举起弩弓掂了掂,随后取出一筒尺许长的小箭,推进弩槽待用。那小箭每筒数量一打,可齐装连续上膛发射,甚是快捷方便。李玉认得外形,这是神工堂传闻根据诸葛连弩图谱,将之缩小改进的十连弩。说是十连,其实能发十至二十箭不等。只不过数量虽多,射程较短,最多只有十二步,且穿透力不强,豪门富绅用来看家护院而已,派不了太大用场。却不知这把是朱炔一时兴趣问神工堂要来,同南镇抚司匠作房几名军匠头目拆装再造过的,威力自不可等同而语。
细雨绵绵,看来一时半刻不会停。最初在四秘营受密探特训,龙峻曾听许振卿讲过不少看风云测天气的门道。只不过他历来善于随机应变,能根据不同气候迅速调整对战方案,因此对这门功课也不是很上心,只掌握一些常用方法。而许策不同,她聪慧好学,机敏强记,那时小小年纪,便已颇得乃父真传,预测气候无一不准,甚至远超其父许振卿。
那今晚的夜袭,她也是算好天气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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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风细雨中,唐稳提气飞掠,若离弦之箭。
他家学渊源,母亲出身开封叶家,素以轻功见长,现下“片叶不沾身”施展开来,端底疾如厉电,渺如轻烟。小十三在锦衣卫里,也是个轻功顶尖的人物,却要使尽浑身解数,方才不致被抛得太远。
片刻功夫,两人俱已离开庄院,到了那群死士跟前。四周屋舍内灯火隐约映照,只见那帮人穿着浸泡过桐油的藤盔藤甲,胸前绘了一朵白莲花,手持环首刀,步伐呆板,神情木然,双目直视,在笛声中或过街穿巷,或跃上屋顶,正向赵家庄进发。唐稳和小十三刚刚靠近,笛音突转凄厉,骤然拔高,前排死士随声而动,围成半圆,将二人困在中心,举刀当头疾斩。这招毫无花巧,却力大速急,尤其连排砍下,难以抵挡,实战中最为有效。
刀势快,唐稳的身法更快,影子尚且残留,人已自刀阵间隙从容穿过,如鱼入水,在人群中飞速游走。相比之下,小十三的轻功便稍逊一筹,尤其在窄巷之中,更不易施展,不过顷刻,刀阵已至头顶。他猛地顿住身形,拔出手中长剑,举剑上撩,同时飞身后退。骆少川的佩剑居然不是虚有其表,竟是把难得的利器,只听叮的一声长响,迎头劈下的环手刀俱被从中削断,刀身叮呤当啷掉了一地。
操控笛声毫不停歇,拔高之后忽悠下降,那排动手的死士随之跨前一步,也不管手中刀是否完整,只管朝前当胸直刺。小十三只觉一股腥风扑面而来,忙脚尖点地往后再退,手中长剑再挥。这次更加彻底,进攻的死士手中皆只余一个刀柄,其中一个连同半边护手一起,被削掉了一截拇指。断指飞出,鲜血淋漓,夜色中瞧不分明,似乎那流出来的血并不鲜红,竟是紫黑色的。小十三抖去剑上血花,呸了一声,只觉方才嗅到的腥气愈发浓厚,简直中人欲呕。
这些死士行走时步伐迟缓,打斗时反应却极快,浑不像受人操纵的傀儡。长刀被毁,他们也毫不停滞,扬手丢出刀把,快步包抄将小十三团团围住,握拳屈指再次飞扑。个个眼睛赤红,龇牙低吼,仿佛噬人的野兽。
后面便是房屋泥墙,小十三退无可退,但他手中握有神兵,无坚不摧,重围之下依然精神振奋。即刻脚尖顿地冲天而起,正想俯冲而下大开杀戒,忽听人群中唐稳喝道:“小心别让血溅到身上,有毒!”
小十三手中宝剑正挥至半途,忙剑势一转收回,左手剑鞘点在一死士藤盔上,借劲纵身再起,一连两脚狠狠踏在下方死士头顶,内力直贯足底。咯咯两声脆响,两名死士应声载倒,都被踩断颈椎而死。突出包围之后,小十三剑交左手,右手握紧剑鞘,运劲于鞘尖,用点穴撅的打法,专攻对方死穴,力求杀人不见血。
这边十数名死士围着小十三拼斗,其余的照旧齐步前行,丝毫不受干扰。那边唐稳似一缕轻烟,在人群里穿梭,循声查找吹笛人。方才在赵家后宅遭遇弩弓连射,可知对手准备充分,难保外面屋舍中不会有同样的埋伏,因此他借物掩护,或避入房屋,或藏身死士群里,不找到吹笛人绝不孤身轻离。
队伍中异味充鼻,像是泥土的潮湿,又像是动物膻臊,还有点类似虫豸之类的腥气,赫然是从这帮死士身上散发出来的。唐稳脚程快,眼也不慢,短短数瞥,已然瞧清这批死士的外观。这帮人表面看起来似乎和常人肤色无异,但细看之下便能发现,他们皮肤和指甲,都透出隐隐青紫气,再加上体味,足可断定,这些死士体内都带着剧毒,先用秘法压制,确保一时不发。可一旦入庄,后果不堪设想。
乐音飘忽,笛声渐近,细听起来,这名操控师武功不弱,但也不难对付。唐稳辨出确切位置,手腕一翻,指间已扣好一枚药丸,越过人群,轻功全力施展,向来声处飞掠。他虽少在江湖上走动,但并非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族贵公子,也不惧杀人,“十拿九稳”的名头,可不是江湖人卖唐门面子白送的。
死士队伍左后方五步远,一处小院中,隐约有四个身影,俱都穿着藏青色劲装,脸戴人皮面具,一人居中吹笛,另三人呈品字形在外围护卫。唐稳深知目前形势危急,因此毫不留情,如电般掠至近前,也不废话招呼,一出手就是温家剧毒“弹指间”。这药物无色无嗅,起效速度极快,中者甚至连念头都不曾转过,便已毒发身亡。
那四人论武功也算是江湖上的一流人物,真正交锋恐怕还要颇费些功夫,可一旦遇上这无影无形的剧毒,便是绝顶高手,也一样束手无策。一干人刚查觉眼前人影晃动,尚未出招还击,便已携手踏进鬼门关。
这边笛声嘎然而止,唐稳早已纵身飞掠出数丈,寻找下一目标。
围攻锐刀门的死士,东西南北共有四队,操控之人也有四名。但唐稳身如电掣,又精于用毒,不过片刻功夫,四周便再无笛音。然而四方包抄的死士却不见停留,依旧一步一步向前行走。
唐稳深觉诧异,正待绕上一圈,再次查找操控源头,抬眼见前方小十三刚解决十多名死士,复又陷入重围,忙飞身上前,射出唐门“夺魂针”替他退敌。可毒针没入那些死士体内,如同泥牛入海,居然全无用处。唐稳心中一凛,加快脚步冲入包围圈,弹指几针直射近前死士双眼。
那些死士虽有护甲,且不畏毒药,但眼睛到底是人身上最薄弱、最无法护卫的环节,他们也不例外。再加唐门暗器手法高超,让人防不胜防,中者顿时双眼俱盲,吼叫连连,横冲直撞,乱成一团,唐稳乘机一把抓住小十三突围而出。他轻功卓绝,小十三本也不弱,如今携手共进,再无死士能拦得下他二人。
见这些死士并未停步,小十三也感不解,边跑边问道:“你方才说,龙爷交待,杀了吹笛人,死士便可不战而溃,怎地如今不起作用?”
唐稳困惑地摇了摇头,忽想到死士身上异味,隐隐记起了什么,忙嘘了一声,示意小十三不要说话。两人知道事有蹊跷,便在行进中凝神细听,凝目细看。片刻之后,果然听到空中阵阵细微嗡嗡营营,宛如虫鸣。
夜色如墨,又无星月,下方灯火如豆,照不到空中,二人瞪大双眼,还是什么都瞧不见。唐稳略一沉吟,指掌翻动,朝天弹出一物。那东西飞到半空,忽然无声爆开,点点清冷星光,竟然不惧雨水,于半空明灭闪耀。二人这才借光看清,一群似蛾非蛾、似蝇非蝇的灰色虫豸,正在死士前方空中盘旋飞舞,围成一圈,逼向赵家庄。
小十三骇然道:“他娘的怎么回事?大冬天哪来这许多虫子!”
“是蛊!”唐稳变色道,“糟了!这帮死士不是用笛子操控的!障眼法而已!”他边说边在身上摸索,掏出两枚药丸,抬头望天,只叫得一声苦,“该死!虫子太多,天又下雨,用不了!”
“十拿九稳”一时束手无策,却见那群虫豸飞到离内宅院子三丈远,忽停滞不前,只在空中盘旋,没有再进一步。虫豸望空徘徊,死士也随之停步,半在街巷,半在屋顶,只是持刀木然站立当场,无声无息,纹丝不动,如同石像。
两人正惊疑不定,黑暗中有人轻轻咦了一声,唐稳听得分明,抬手便是数枚透骨钉,向发声处疾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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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庄前院,在姜华招呼下,众好手皆往后宅撤退。张万里、包水生等镖师打头,赵怀义和蒋十朋殿后,潘浩然率众居中调停,群雄且战且走。原本姜华还担心有人缠斗不休,众人不好脱身,可自从那哨声响过,笛音乍起之后,来袭的金川三绝等人便萌生退意,只是虚晃招架,现下也不曾追击,反而发一声喊,各自寻机遁了。
蒋十朋顿感蹊跷,边退边问道:“姜家丫头,怎么回事?为何要进后宅?你忘了小廖临走时交代的话么?”
赵怀义却想得远些:“小花,可是那位龙爷的主意?”
姜华来不及细说,只先点头告罪,加快脚步奔进后宅,大声道:“龙大哥,大伙都进来了,怎么安排?”
龙峻手拿弩弓,从台阶上起身,正待开口,一旁始终沉默的骆少川忽然大声道:“姓龙的,你可知我家主人是谁?即便你背后站着武林四大帮八大世家,也是得罪不起的!可别不识抬举,乱蹚浑水!”接着斜睨避进内院的群雄冷笑,“一群乌合之众,还想和我家主人对抗,简直是螳臂当车,不知死活!趁早降了,好好送我出去,还能留具全尸,如若不然,你们的妻儿老小,也休想活命!”
先入院的江湖汉子,瞧见同伴死伤已心生怨恨,听到这话更是心头火起,顿时群情激愤,破口大骂。骆少川不甘示弱,反唇相讥。此人言辞刻薄恶毒,若非老四拦着,声明这是人质,只怕早有人上来将他活活打死。
院中你来我往,一片嘈杂。龙峻看着这原本闭口不语的人,蓦地里大放厥词,且声音高亢,引得后宅人声鼎沸,心里那种不妥感愈发强烈。
有什么地方不对!
就在此刻,身后暖阁里传来极细微一声摩擦轻响,像是有人从下方托起一块石板。龙峻脑中电光火石般一闪,转身大步穿过守在门前的娘子军,抬脚踹开暖阁房门直冲进去。他一动,李玉忙如影随形。即便不能动用内力,龙峻身法也是极快,赵梁氏和王姨娘只觉眼前一花,身边微风轻拂,尚未回过神来,背后已房门大开。
然而踢门这么大动静,屋里竟连惊呼声都没有,唯有婴儿啼哭。龙峻屏息闯入暖阁,李玉随后跟进,只见房中仆妇都倒在地上不能动弹,赵三小姐也瘫倒在床头,嘴唇翕张,却发不出声。当中地面有一个坑洞,一块铺地的青石板被移开,搁在一边。屋内多了两男一女,男的俱都黑衣蒙面,其中一名抱着一个婴儿。那女子一身男装,怀抱另一名婴儿低头逗弄,正是许策。
见龙峻进屋,许策抬头盈盈一笑:“师兄,对不住,小妹快你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