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二十年前)
京师皇城外正前方的棋盘街不算太长,北面是大明门,毗邻六部、五军都督府、锦衣卫等政府机枢要地所在的千步廊,南端尽头则直通正阳门,街道两旁商肆林立,会馆众多,每日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其时是阳春三月,林希声坐在棋盘街熏风楼上凭楼而望,只觉暖风徐徐,醺然欲醉。
这些年,林希声一直四处游历,居无定所,今年是忽然想念熏风楼的各式熏肉,所以来到京师,也正好拜访一下多年未见的好友——许振卿。两人原本约好巳末在这里会面,如今午时早过,却连好友的影子也不曾见。幸好他是个随性的人,也知道许振卿帮他自己姐夫在锦衣卫做事,这个时辰也未必就能下值,所以便叫了个熏肉拼盘和一壶三白酒,坐在二楼边吃边等。
直到午时过了大半,林希声才远远看到许振卿拐出东江米巷,手上拉着个十多岁的少年,穿过人群向熏风楼匆匆而来。那少年身量不高,或有十三四岁,在同龄人里算是个头矮小的,一头略卷乱发,草草束在脑后,被许振卿牵了手跟在身后,脸上没什么表情。
少顷楼梯上脚步声响,许振卿一路小跑上楼,林希声刚站起来举手打招呼,好友却只向他一笑,然后转身低头对着身后那少年轻声道:“峻儿,你先自己坐一会儿,我和这位林先生说点事,可好?”
那叫峻儿的少年仔细看了林希声一眼,点了点头,许振卿似乎松一口气,领他走到靠窗的一张桌边,也点了一个熏肉拼盘放在他面前,又低声叮嘱:“好生坐着,我就在那边,别惹事。”
那峻儿又点了点头,在位子上坐下,只是他坐的方式有些奇怪,两脚收起踏在凳上,双手抱膝蜷成一团,低眼看着桌面盘子里的熏肉出神,时而伸手出去抓块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只是瞧他眼神茫然,显然不知道也不关心自己在吃什么。
许振卿来到林希声桌前,勉强笑道:“潮音,对不住,让你久候了。”
林希声却不回答,略微皱眉看向那叫峻儿的少年,摆手示意自己并不介意,等许振卿落座,自罚三杯之后,方才问道:“子鸣,这孩子是谁?”
许振卿犹豫一阵,似乎不知道如何回答,踌躇片刻,忽然起身拱手深施一礼,低声道:“潮音,我求你一件事。”
林希声连忙站起扶持,诧异道:“你这是做什么,我们俩多年的朋友,何必这么客气。”
许振卿扯了扯嘴角,笑得满脸苦涩:“我求你收个徒弟,你可答应?”
林希声闻言一愣,看了身后桌位上那少年一眼,少年已察觉到这边的动静,正好也抬眼望过来。四目相交,林希声眉头一跳,只觉那幽黑双眸中,似有无形杀气直逼过来,刺得两眼生痛,又似有无尽鲜血汹涌而出将他淹没,让他呼吸不畅,不由拧眉长出一口气:“子鸣,你在难为我。”
许振卿叹道:“我知道你这些年逍遥惯了,可是……”
林希声微笑摇手打断:“我今年不过才三十,自己都尚未学到什么,怎么教徒弟?”
“你又何必太谦,我虽是个书生,可对江湖上的事也略知一二,去年你大败鬼蜮十殿君,教一无名少年三招之内击败南昌王家家主的事,武林中至今还传得沸沸扬扬。”
“江湖传言有几分属实?我不过赢得侥幸而已。”
许振卿皱眉:“潮音,我知道你向来直言爽快,如今这般推脱,已然是打定主意不收徒了。可你连那孩子是谁都不知道,为何要一口回绝?”
“你要我收的,便是他吧。”林希声抬手向许振卿身后一指,那少年似已听到两人在说他,把脚放下站起慢慢走了过来,适才眼中的血腥杀气已全然不见,只不过漆黑幽深空洞无物,看上去更让人觉得不舒服。
许振卿点了点头,扯出笑容极力劝说:“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峻儿都是难得的武学奇才,你一定要好好瞧瞧这孩子……”
“我不收他。”许振卿话未说完,林希声已皱眉打断,“子鸣,你不用再劝,他就算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我也不会收。”
许振卿膛目:“这,这是为什么?”
“我不喜欢这孩子。”少年闻言停住脚步,眼神总算起了一丝变化。
许振卿有些着恼:“潮音!不过才见面而已,你又没和峻儿相处过,怎就说出不喜欢的话来,这对孩子不公平!”
林希声淡然一笑:“子鸣,观其言行,肺肝如见。这孩子杀气太重,如学会高深武功,日后必定多造杀孽,双手沾满鲜血,脚下白骨累累。”他看着那孩子的眼慢慢解答,却见望着自己的那双黑眸里似有火光微弱一跳,旋即熄灭如同死灰,一时不由憧怔,心里暗觉后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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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卫衙门坐落在五军都督府的后方,和通政司太常寺相邻,因这衙门乃皇帝亲军,职责是监察百官,身正影正的不屑于上门,心里有鬼的也不好公然拜访,所以除去本卫官校和公事公办的官员,少有闲杂人等进出。
许振卿由于自家姐夫袁有道在锦衣卫担任粮秣官,又加现任锦衣卫指挥使对他青眼有加,并且委以幕府参赞,因此特批准他自由出入,守门力士也都和他熟识,遇到时常会打个招呼聊上几句。这段时间因皇帝有意整顿缇骑四密营,许振卿为此出谋划策,日日忙得脚不点地,今天午间好不容易有空请假出去会友,可才不过两刻钟功夫,守门力士便看到他急匆匆赶了回来,也不招呼说话,低头直往门里闯,差点和率领校尉外出的袁有道撞在一处。
袁有道忙将身子一闪,又笑又骂道:“许子鸣!**眼睛是长在下巴上的?怎的只看路不看人?”
许振卿顾不得计较,一把拉住他手问:“峻儿呢?有没有到你这里来?”
袁有道一愣,要在平常,这位小舅子早就回敬“我妈是你丈母娘”之类的话,从不肯在口头上吃半点亏,今天怎会如此反常?一时忍不住举手挠头,怔怔回答:“峻儿不是被你带去拜师了吗?却又问我?”
许振卿跺脚道:“糟了糟了,家里没人,也没到你那里,他,他会去哪儿?”
袁有道闻言,急急示意身后校尉原地等候,拉着许振卿几步走到值房边,沉声问道:“究竟发生什么事?”
许振卿极快将熏风楼上的事讲诉一遍,末了焦急道:“当时峻儿一声不响就跑下楼去,他的身手你也知道,我哪追得上。原本以为这孩子会回家,可等我回去,冯叔说根本没见到他,所以我到你这里碰碰运气……”
袁有道早已脸色铁青,恨恨骂道:“你那姓林的什么狗屁朋友,怎么能说这种混账话!要不是因为他举报伊王建虿房有功,我非打得他满地找牙不可!”说完转身就走。
许振卿原本焦急万分,听见这话顿时一愣,不由自主喃喃道:“那也要你打得到他才行……”
袁有道走得匆忙未曾听见,几步跨到门边,见许振卿追赶上来,转头皱眉道:“子鸣,我正好去领发粮饷,这就拜托各路兄弟留意帮忙查找,一有消息,马上知会。你也帮不上忙,不如回去等着,兴许峻儿在外面走一圈,散心解闷之后便会回去。”说到这里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分明是对自己适才所说没什么信心。
“峻儿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我怕他……”许振卿咬了咬牙,将那半截话硬生生吞下肚,“你自找你的,我去拜会一下巡城御史,看能不能凭借同乡之谊,借他五城兵马司的巡警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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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五丈远,那少年正过街串巷,快步疾走,林希声不紧不慢,尾随在后。
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后悔自己拒绝朋友太过武断,又或许是因为那少年最后的眼神让他心中难安,眼见面前两人决绝而去,林希声一时心血来潮,遂背地里悄悄跟踪。那少年可能是伤了心,一声不响下楼,出门便脚下飞快,头也不回,许振卿屡唤不应,追之不及,转眼就被人群隔断视线,失了对方踪影。林希声想和好友打声招呼,可又碍于情面,心里有愧,便施展轻功赶上,好暗中护持。不论怎样,这孩子总是许振卿带来的,虽因个人喜好不能收为弟子,可也不能让他有什么闪失。
十多岁的孩子发脾气,林希声算是见过几次,大多是离家出走,或是在外面乱跑一通发泄,初看这少年似乎也是如此。林希声知道许振卿和姐夫袁有道一家住在一起,也清楚袁家的位置,少年奔走的方向与之截然相反,想必用的也是差不多招术。远远看他在人群中穿梭如同游鱼,身法灵动,速度飞快,若不是因为林希声有洞明决能够听声辨位,恐怕早就跟丢了。可这孩子快虽快,路上接踵而来的行人,却偏不曾撞到一个,听他呼吸吐纳,不像练过轻功,而是完全凭借本能反应自然避让,也不知这门功夫是怎么炼成的。
沿着城墙直走,过化石桥街,出宣武门,一路走到宣武门大街尽头,接着拐到菜市大街。少年只顾低头奔走,到街角就转,遇巷弄便钻,不看路,不辨方向,显然漫无目的,整整一个多时辰,不见他停下来歇息。林希声瞧在眼里,有些怪这孩子心胸不够宽广,他的确是不喜欢一个孩子有那么重的杀气,可所谓“多造杀孽、白骨累累”云云,不过是一句虚无缥缈的假借推脱之辞,何至于承受不住,气成这样。
渐渐地,路边房屋越来越少,越走越是荒凉,那少年却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穿过一片破屋,林希声正想着要不要上去劝他回家,忽然眼前一亮,断墙残垣那边,竟是好大一片桃林,桃花株株盛开,艳阳高照,灿若云霞。这一路跟来,林希声隐隐觉得这少年似乎和身周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如今见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站在桃花深处,如同槁木死灰,漫天桃花也映不亮他的眼,身上散发着沉沉死气,仿佛行尸走肉,浑然不似活人。
风过处,落英缤纷,少年在桃林中茫然四顾,似乎有些无措,站在原地怔怔出神了好一会儿,方慢慢倒退出来。他一动步,林希声忙闪身躲到破屋后,从墙面坑洞望出去,那孩子一步一步后退,靠墙缓缓坐在地上,双手抱膝埋头蜷成一团,整个人缩进墙角阴影里,就此一动不动。
时光慢慢流逝,日头渐渐偏西,少年依然蜷坐在阴影里,若不是尚有起伏的脊背显示他还在呼吸是个活物,几乎让人以为那只不过是一块石头。
少年不动,林希声也不动,他越看越听越是好奇,这少年的呼吸绵长有力,显然是个训练有素的会家子,只是听起来完全不会内功,想必练的是外家功夫。想到这里,林希声忽觉肚子有些饿了,这才想起,午间自己只吃了几片熏肉,接着又跟在少年身后奔走了一个多时辰,现下已快傍晚,肚皮自然是要唱空城计了。那这孩子呢?难道他不觉得饿?整整一下午没有回家,子鸣怕是要急坏了,该想个什么法子哄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