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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妇女主任

月没参横,北斗阑干。二白仍然叫个不停。

老兽医大概果然是个江湖郎中,或者,二白的病太过疑难,并没有对症下药;又或者,病得太重,龙胆粉喂得太少。夜已经深了,即使今夜二白不叫,恐怕尤天兰也是难以入眠的。幸福来得太快,去得太急,就像一阵清风忽然吹过,转眼将书页翻遍,而风过书停,却一无所获。然而,即使她只上了两天班,却也像一个久被关在狭小屋子里的人,打开了一扇窗,看见了远方的田野,闻到了窗下的花香,心境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如今,你要再关上那扇窗,让她重新在方寸间面对徒然的四壁,让她再回去每天挑挑羊草度日,此种心情,可想而知。

在无奈与失落中,在转辗与反侧中,天亮时分,尤天兰才迷糊过去。她第一次睡了懒觉,没有起来煮早饭,父亲也没有来叫她。当屋外嘈杂,她蓦然醒来,惊慌爬起的时候,时间已近中午。

门外站了几个东邻西舍,正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

“老尤啊,也不是我们邻居不讲道理,但是你家的羊已经叫了三四个晚上了,天天吵天天吵,我们真的是吃不消的。”东宅的陶兰喷着唾沫星子说,连嘴角都泛起了一点白沫。

“就是说啊,我们家卫华还要上学,晚上睡不好,白天上课都没精神,成绩掉下来了谁负得起责任吗?”西宅的黄华老婆附和着说,她家的儿子卫华确实上学,但是上课有没有精神,不得而知。

“都是东邻西舍我们本也不好说什么的,但是昨天畜牧站的兽医都来过了,还是叫,总不能让它这样天天叫下去吧?我老头子这两天血压也高了不少呢!”南宅的吴大妈也附和着说。吴大爷终日卧床,三年前医生就让准备相片,到了今天也还没用上。血压高,大概也没有瞎说。

“兽医也看不好,我看干脆早点卖了算了,邻居晚上睡不好,我看你们自己更是睡不好的!”北宅的兰萍体恤地说,看见尤天兰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还不忘反问了一句:“你说是不是啊天兰?”

“我早说过了的,还是卖了算了……你们听——”隔壁蔚香也站出来说了一句,并且指着羊圈侧耳听了一会儿,接着说道:“——这叫声,说不定这羊是中了什么邪呢!”蔚香平日闲着没事念念经,对鬼神精怪提防得很紧。“天兰,叫你妈跟我来一起念经好了!”蔚香对着尤天兰喊了一声,又转向旁边的人说:“真的很灵的,我天天晚上念一百遍大明咒——大明咒你知道哇,观音菩萨呀,很灵的!你看我外孙没病没灾多好!”

大路上围观的闲人依然很多,三三两两,游来荡去。不知道谁喊了一句:

“让老陆头牵他的种羊来一趟,包好!”于是人群爆发了一阵哄笑。

父亲很是尴尬,东邻西舍说的也都是实情,二白没日没夜的叫,确实扰民。然而现在离过年还有一段时间,既没有价钱,也没有份量,卖了实在是不划算。再说富强厂倒闭了,尤天兰的工作也没有了,大白等于是白卖了,这个时候,二白就显得更加珍贵起来。于是他只好赔着笑脸,连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承诺下午再去趟畜牧站,换个兽医再来看看,一定会把这羊的毛病看好。

东邻西舍声讨了半天,知道也是没有结果,于是在二白不绝的叫唤中,在各自四溅的唾沫星子中,终于不甘地散去了。

然而,午后,父亲正要出门再去畜牧站,门外却来了一位中年妇女,齐耳短发,白脸,微胖,描了淡淡的眉,左眼下半寸,长了一颗显眼的黑痣,脖子上挂了一串泛着荧光的珍珠项链,看起来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尤天兰认得她,正是村里的妇女主任。

听说这妇女主任叫蔡燕琴,男人是个包工头,常年在外接工程造房子,家里挺有几个钱。村里在外打工的泥匠、木匠、漆匠、小工,有不少人都是跟着他走了出去。哥哥跟着别人出去做小工,说不定也能和他扯上关系。

听说,这妇女主任家有个儿子,从小聪明,惹人喜欢,然而有一年好好的快要考大学了,他自己也要好,没日没夜地复习功课,一天晚上正挑灯夜读,忽然就莫名其妙昏了过去,醒来之后,从此就失了记忆。听说,他们家自祖至孙,三代单传,就他一根独苗,那自然是东奔西走看了不少医生,然而终究是没有看好。

听隔壁蔚香说的很神奇,说这妇女主任的儿子,毛病奇特,他的记忆只有一天二十四个小时,睡过一觉之后,昨天的事情就忘得精光。起初问他,他还总说昨天我正复习功课,日子久了,便连复习功课的事也忘了。你问他昨天做了什么,不知道,问他昨天吃了什么,不知道。起初人也还认识几个,尽管也都是昏过去之前认识的,那也总还认得,慢慢的,人也忘了,到最后,只认得他母亲一个人了,到现在,据说连他常年在外的父亲也忘记了。

听说她这儿子的毛病总有十来年了,前几年,大约是家里老老小小都接受了命运的玩笑,再说他也只是记忆短暂,生活倒也能自理,就让他跟着一个船老大,在船上干点简单的杂活,当了一个渔夫。至于父亲是个包工头,母亲是个妇女主任,家里还挺有几个钱,却偏偏让儿子去做个渔夫的原因,据隔壁蔚香的消息,说是他们家不知道哪里得了偏方,说是鱼脑补脑,尤其是深海里的鱼脑,还得趁新鲜生吃,效果才好。所以才送他上了渔船,干活也不要工钱,只需每次捞上来一网鱼,掐一碗新鲜的鱼头给他,就算两清了。

尤天兰听这事情的时候,总觉得是个故事,如今,故事里的人物,居然上门来了。

父亲恭敬地打了个招呼,一边朝里屋喊:“快来,村里蔡主任来了!”一边拉了把椅子让她坐。

母亲闻声从里屋走出来,挤出了一点笑脸说:“是蔡主任啊,快坐,快坐——天兰,去给蔡主任倒杯水!”尤天兰知道,母亲因为富强厂的事伤心了一晚上,大概还掉了眼泪,如今这一点笑脸,不过是人前强颜罢了。

蔡主任倒也不客气,一边坐下,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还说:“哎唷,啧啧,你看家里弄这么干净,大姐可真是个勤快人哪!”

母亲只能应和着说:“哪里呢——你看,乱七八糟也整不过来……哪里有蔡主任家干净!”但是显然母亲连蔡主任家的门往哪儿开也不知道。

蔡主任见尤天兰倒了水过来,道了谢,接了水,却也不喝,放在了桌上,然后说:“大姐啊,听说,咱们家天兰在富强厂上班啊?”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母亲叹了口气说:“还上什么班哪,老板都跑了……”

“我知道,我知道……大姐,今天上午镇里传下了通知,说是富强的老板搞非法集资,借出去的钱收不回来,借进来的钱还不出去,资金断啦!……”说到这里还压低了声音,看了看仍站在门口的父亲,接着说:“大姐,大哥,我看天兰也在富强厂上班,过来跟你们通个气儿!——这可是内幕消息,镇里不让到处说的!”

“我们不管他什么非法,什么资金,我们老老实实上班又没干什么坏事,上两天班也是要给工资的嘛!”母亲忽然有点激动起来,要是大白的牺牲上得了台面,大概也都一并说出来了。

“我知道,我知道……大姐”蔡主任习惯性地知道一切,还十分安慰地探出身来,拍了拍母亲的膝盖,“这个戴冲强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咱政府也正在找他,天兰他们这些工人可是无辜的呢!这样好了,我先把天兰的名字给镇里报上去,万一戴冲强找到了,或者镇里有什么政策了,咱不指望抢了别人的先,咱也总不能吃亏是吧。”

父亲母亲只好说了些感谢的话,但是就算找到了老板讨回了工资,两天又能有几个钱?还能把两瓶五粮液要回来?还能继续上班?不过,蔡主任也算是个好人,尤天兰想,他的儿子十年失忆,恍若行尸走肉,连隔壁蔚香都难免扼腕叹息,而对一个亲历其中的母亲的打击更是难以言说,然而这个蔡主任看起来竟然似乎毫无郁结,倒还上门安慰起了别人,村干部的工作倒也做的称职。

然而,蔡主任话锋一转,关切地说:

“大姐,不过我还听说,最近你们家的羊,好像不太对头啊!”她停了话,听了一会儿,接着说:“你们家的羊一直叫啊!”确实,二白一直叫,在她进来之后也没停过。

“叫是一直叫——不过总会好的,我下午正要去畜牧站再找个兽医来看看呢!”父亲无奈地说。

“总会好的,畜生嘛,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总会好的蔡主任。”母亲也跟着说。

“我听说已经叫了几天几夜没停了呢……”蔡主任终于拿起杯子,抿了一口水,接着说道:“周围邻居好像意见都比较大呢!”

尤天兰终于有点明白,大概妇女主任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所谓内幕消息,也可能是个凑巧的幌子罢了。

父亲与母亲显然也听出了弦外之音,一时默然,无言以对。

“一些无聊的闲话倒也不必去听,畜生的事情跟人能扯上什么关系呢,是吧大姐,什么伤了风化,什么败了教俗,村里总有闲人吃饱了饭没事干——不必去听他们的,至于中不中邪,那更是不可能的事情了,但是迷信的人嘛也总是有的——反正我是不信的!是吧?大哥?”蔡主任说得语重心长,还不断辅以殷切的眼神,寻求旁听者的认同。“不过,畜生一直叫,毕竟是事实,影响了东邻西舍也总是有的。俗话说的好,远亲不如近邻嘛,为了一只畜生搞坏了邻里关系总归是不值嘛!是吧?大哥?”

“蔡主任说的道理是有的,妨碍人家总是不好的,——这不,我正要去镇上畜牧站,再找个兽医来看看……”父亲终于无力地争辩了一句。

“我知道,我知道……大哥”善解人意的蔡主任马上接父亲的话说,“我也本不想来的,但是有人反映到了村里,村书记说了话,我是总要来一趟的……这样好了,大哥,你再去请个兽医来看看,要还是叫,总要有个办法的,杀了……或是卖了,总要有个了断的,老是影响邻居,也是说不过去的,是吧,大姐,我知道你们也都是通情达理的人!”

蔡主任说完了该说的话,又聊了一些无关痛痒的题外闲言,还关切地询问了尤天兰的芳龄婚嫁,终于起身离开,临走还在羊圈旁转悠了一会儿,在二白令人心烦的嘶叫声中,镇定地与母亲扯了几句卖相尚可要卖可卖的肺腑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