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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4章 花欲含苞风欲摧4

与徐惠并不敢久留,连忙快步赶去李世民处,进殿,李世民便屏退去左右,却是许久不曾言语。

因有徐惠先言,无忌多少心中有数,只等李世民开口。

君王缓缓靠在软榻上,终究疲累的道:“无忌,你与朕乃生死之交、情非寻常,你我不仅仅是君臣而已,故,朕也无需过多铺陈。”

说着,睁开眼,睨着无忌:“朕知,青雀定是不可立了,然雉奴性子柔软,难堪大任。”

微微坐起些,那望着无忌的目光似欲探进他的心中:“卿以为……李恪如何?”

果不其然!

无忌微微一笑,神色却并没有李世民想象的惊异,到不禁凝眉思索。

须臾,方道:“回陛下,臣以为……不可!”

心中重重一落,靠回到软榻之上:“为何?”

无忌略一思量:“三殿下之母,乃隋炀帝之女,便怕这日后……生了什么波澜。”

李世民冷冷一哼:“波澜?能有何波澜?隋已灭。”

“陛下,隋已灭,然血脉尚在。”说着,小心抬眸,望君王面色幽沉:“况,朝野上下,亦不乏隋之旧臣!”

“哼!”李世民面上略有不悦:“隋之旧臣又如何?朕待人以诚,于他们更为优渥,你如此诸多理由,可只因恪儿非你亲外甥吗?”

无忌连忙跪倒在地,连声道:“陛下明鉴,难道陛下……忘了李安俨吗?”

李世民目光倏然一顿,龙眸光火聚凝。

是啊,李安俨,建成旧将,自己待他不薄,可他依旧要反自己!

眉心稍稍疏解,无忌望着,亦松下口气。

殿内,香烟袅袅,淡淡浮游,于君臣之间升腾一帘薄暮。

正欲言语,却见内监匆忙的跑进殿来,甚至跌倒在地,李世民本便心意烦乱,见了,更加紧致了眉心:“何事慌张?”

内监身子颤抖,吞吐道:“陛……陛下,晋阳公主……晋阳公主她……”

“兕子!”李世民豁然起身,惊惧的望着内监,内监却已然不得言语,只在地上剧烈颤抖。

李世民只觉全身僵住,秋意深深,似深入了心间。

拔步向殿外冲去,匆急的步伐,扫开落叶簌簌飞扬,枯叶飞旋、脚步飞纵,恨不能倾尽他毕生之力,巨大的恐慌席卷而来,不远之路,边是狂奔,边是嘶吼:“去,要所有御医都到立政殿来!”

一声之后,是两边惶恐的奔走,众人避让一边,为君王让出一条路来。

拥簇在床前的人,四散而开,徐惠已然坐在床边,见李世民疾步而来,眼神空茫无措,连忙起身,令他低身在女儿身边。

但见女儿容色苍白,唇无血色,曾璀璨如星的清澈眸子,无力的支撑,望见自己,深墨色睫毛已然湿润,泪水绵绵而下。

“父皇……”微弱的声音,依旧是那般清甜沁人的,李世民握住女儿的手,冰凉的指,细弱而纤瘦:“兕子,哪里不舒服,告诉父皇。”

娇弱的唇,微微颤抖,清美容颜再焕不出半分光彩,却努力微笑着:“父皇,兕子不乖,不能……再孝顺父皇了。”

“不,不!”李世民不觉泪已滑落,滴在兕子苍白的脸颊上,兕子稍稍凝眉,眼中似有不安:“父皇,不要哭,兕子……兕子不想惹父皇哭。”

话虽如此,自己眼中的泪,却已不绝。

“兕子最乖了,父皇不准兕子乱说话,听到没有?不准乱说话!”哽咽几乎失声,徐惠望着李世民肩背巨颤,亦不禁鼻端酸楚,掩唇轻泣。

一众御医皆奔到立政殿来,内殿外殿跪了一地,李世民侧眸望去,缓缓起身,眼底煞红如血:“速为公主诊脉,若救不回公主……”

眼神似秋刀寒刃,刺入每一个人心中:“你们……统统为公主陪葬!”

震撼如同秋日惊雷,众人跪了一地,不禁面面相觑。

“父皇……”兕子勉力支撑,微微侧起身子,无力的手却轻轻拉住父亲衣角,全无力道,仍是紧紧的拉着。

李世民自有所觉,回眸之间,但见女儿虚弱的容颜,面色焦急,用力的摇着头,连忙握住女儿的手,坐在女儿身边:“兕子,父皇……定要救你。”

言及此处,兕子剧烈的咳嗽,却震得君王心神俱裂,狠狠瞪向跪了满地的御医:“你们……还不快为公主诊治?”

“不!”众人正欲起身,兕子却一摆手,举眸望着父亲,流波眼眸,无光却盼流殷殷:“父皇,兕子知道,救不了了,不然……亦不会拖到如今……”

“不,兕子,不!”李世民将女儿抱在怀中,环在胸前,不可抑制的泪,打湿女孩连长墨发:“兕子,父皇……已经立你九哥为太子,你还要观礼,是不是?”

一句话,无忌与徐惠目光相对,泪眼相望,皆有叹息。

兕子勉力一笑,轻轻道:“父皇,兕子想听母后唱的歌……”

李世民点头:“好,好,父皇唱给你听,好不好?”

兕子微笑,那笑,淡若轻烟,李世民思量一忽,忍住眼中蓄积的泪水,幽幽开口:“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2)……”

兕子安静的躺在君王怀中,唇边依旧带笑,苍白的唇,轻微颤动:“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男子哽咽混重的声音,与女孩虚弱无力的声音交融,整个大殿,似皆被这歌声,悠扬自浩渺天边,仿似此刻并不是生离死别,并不是天人永诀,而只是一场分离,一场片刻便可重聚的小别。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渐渐,那声音中,只剩下混重与哽咽,隐忍欲泣的男子之音。

模糊的唱着、唱着、唱着……

终于崩溃,再不能禁住这几乎撕碎了整颗心的痛楚!

紧紧抱住女儿余温尚存的身子,恸哭失声……

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要这样残忍!

为什么……要叫我失去所有挚爱的人?

似已许久未曾如这般恸哭,徐惠欲要上前劝慰,却被无忌轻轻拉住,徐惠拭泪,望着那高拔俊毅的帝王,高高在上的天子,如今,却只是一个痛哭失声的父亲。

他将头深深埋在女儿墨发间,毫不掩饰的哭声,摧人心痛泪决。

这么些年,李世民予兕子之爱,她尽看在眼中,自己心内皆是痛不可禁的,更何况是他?

他的肩背,剧烈颤抖,女儿无力绵软的身子,在他怀中安静如初,却再不能叫他一声“父皇”!

君王脸颊紧紧贴住女儿冰冷的脸,似欲暖起她最后一丝温度。

其状观者心悲,怆然不忍猝睹!

徐惠不禁转身,却见一飘白身影幽幽隐没在殿口处。

徐惠一怔,李恪!

一片悲伤中,徐惠略一犹豫,终是随之而去。

却不想才出殿门,正见李恪端然立在殿外廊柱边,背影飘逸,白衣冉冉,如此悲痛情状,似皆不可惊了他一身白衣。

徐惠缓步走近,却是不语。

许久,李恪方回身望她,眼中是火光凛冽的恨意:“是你,对不对?”

一句听似全无头绪,徐惠何其聪敏,却知他所言为何,他定是听到了李世民适才的话,欲立九殿下为太子!

“不错,是我!我说过,我会尽我所能!”徐惠神情无动,轻道。

“为什么?”那纯净的白色,终于被惊起波澜阵阵,徐惠记忆中,自与李恪相识,他的眼睛总是邪魅而平静无波的,然而今天,却似被打碎了整片隐忍的安宁。

徐惠淡淡一笑:“我说过,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

“不欲?”李恪紧紧咬唇,冷笑道:“什么叫不欲?什么是不该得到的?我不是皇子吗?不够优秀吗?”

说着,望向殿口,似可穿透那其中蔓延的悲伤,眼神却是冷的:“哼!难道,我的母妃……想要见他最后一面时,也是不该的吗?”

徐惠身子一震,却随即隐去,他的心中,终是有太多的爱,才会怨恨至此!

“三殿下,难道恨……真就如此不能忘记吗?”徐惠转身,略略侧眸,不欲与他悲狂的目光相对:“殿下,你原非无情之人,又何必如此?”

李恪静一静气,白色衣衫迎风飘展:“哼,没想到,我如此精心筹划,便毁在了一个女人手上!”

徐惠叹息,移步款款:“不是我,你亦不可得逞。”

秋风似冰冷刀刃,吹在脸侧,白色衣袂,拂地卷起落叶纷黄,李恪望着女子远去的背影,似堆满心间的枯涩,一夕奔涌,侵袭着他的身心。

风,瑟瑟如剧,越发狂做。

李恪却觉眼眸干涩的疼,心内酸楚,却竟是无泪、亦无语、无情!

………………

(1):出自《道德经》:天下没有比水更柔弱的东西了,但攻击坚强的东西却没有能够胜过它的。

(2):出自《诗经·秦风》。

(3):晋阳公主应于贞观十八年过世,年仅12岁,晋阳公主是李世民最爱的女儿,自小带在身边长大,擅书法,临摹李世民的飞白书,连魏征都辩不出真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