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如黑墨,几点星芒如沧海一粟,寥落暗淡。
桂香杳杳如云,于夜色中愈发显得纯白无暇,似落雪,又似飘飘棉絮。
一少年紫衣锦衫,静静立在桂子树前,香桂丹红粉白、金黄簇簇,却于夜色中尽皆失了灿然。
“九殿下,莫要心急,徐婕妤一事,想陛下定会知晓的。近来陛下心绪不佳,总会好的。”身后女子声音柔润,如这夜风拂进心间。
雉奴缓缓回身,凝眉望着她:“媚娘,你真好,总是宽慰于我。”
说着,眼神有一丝落寞:“这宫里,已没有谁这般关心于我了。”
媚娘面上微微红热,忙道:“殿下多虑了,谁人不知,九殿下与十九公主乃陛下亲手抚育,感情深厚,疼爱至极,怎会无人关心?”
疼爱至极?雉奴苦笑一声:“父皇最疼爱的是兕子和四哥,我……”
眼睫缓缓垂下,叹息道:“我……只是住在父皇身边而已,在他身边却不代表父皇宠爱,大哥也不理我了,徐婕妤的眼里从来没有我,只有父皇和兕子……”
说着望向媚娘,笑道:“不过,现在却有你愿意听我说话。”
媚娘微微垂首,不觉失了心速,夜阑下,少年儒雅静立,目光如月,柔和纯净,一言一句亦是她入宫后不曾体味的温馨。
“参见九殿下。”
正自想着,却听身旁侍人低身拜倒,雉奴随即望去:“何事?”
侍人望向媚娘,恭敬回道:“陛下召武媚娘书房见驾。”
“哦?”李治一惊,今夜该不是媚娘当值,父皇何以叫她前去?
媚娘亦是心中一颤,陛下多日来独自于书房中,谁人也是不见,却为何今夜独独召她?
媚娘望向雉奴,雉奴亦凝眉望向她,随即又问向侍人:“可知何事?”
侍人深深垂首,不语。
李治心头一颤,侍人面色显是为难,父皇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而媚娘只是被贬的侍女,又有何难为之事令父皇这般急切的召见?
不及多言,媚娘已随着侍人而去,深墨夜色,媚娘璀璨回眸,目带微愁。
一路忐忑,媚娘细细思来,此正值徐惠失踪之际,会不会是陛下已得知此事?心中莫名颤抖,犹豫间,已踏进殿来。
书房之中,高火明烛,窗门半敞,有清暖夜风拂进殿来,惹得烛焰摇曳。
媚娘恭敬低身,平复下心气:“奴婢参见陛下。”
偷眼望来,烛影明灭在君王脸侧,李世民静静侧立在窗阁旁,夜芒如同回转的龙眸,那目光犀锐冰凉,深沉无底,与之一触,不禁陡然生寒,媚娘连忙垂下眼去,稳住凌乱呼吸。
许久,李世民方道:“武媚娘。”
媚娘抬首,正欲言语,却觉颈上猝然一寒,眼前,银光如同苍白巨蟒,撩开整殿耀耀焰火,颤颤抖动。
高烛落满剑身,一柄寒剑清辉似冰,已然抵在了喉间。
媚娘悚然一惊,星眸颤动:“陛下……”
“说!谁给你的胆子?胆敢擅动朕龙案之物?”李世民面容冷峻,如同至寒玄铁冰凉无温。
媚娘心思一转,立时想到那雪帛画卷和那静淡微笑的人,却道:“回陛下,奴婢不敢。”
“不敢?”李世民冷冷一哼,龙眸深如黑海:“朕看你胆子大得很。”
抵在喉间的剑微微向前一刺,娇嫩肌肤略略刺痛。
李世民冷笑道:“不然……又怎么敢在徐婕妤面前搬弄是非?”
一字一切,媚娘心惊,清亮星眸被剑光映得惊悚,她双肩微微颤抖,背脊生寒,却紧紧握住薄袖,暗暗定下心来:“陛下且恕奴婢愚昧,徐婕妤与奴婢原本如姐妹,见她好还来不急,如何会在她面前搬弄是非?”
“还要狡辩?”李世民怒喝,目光如鹰隼啸鸣长空:“那日,朕有些薄醉,回到书房,便见你在此,而后,徐婕妤……”
说着,眼神有一丝怅然,随即冰凉:“那副雪帛,你自也是看了的,否则……如何会去与徐婕妤说些个水红流霓、雪白薄纱!令她心生疑惑而……”
眼神纠缠的光色愈发复杂,竟而不能言语。
媚娘望着,那眼神中,有痛,有悔,有情!
片刻迟疑,陡然跪下身去:“回陛下,那雪帛奴婢确曾看过,也确曾与徐婕妤说起画中装束,只是……只是奴婢以为,徐婕妤既是貌似先皇后,若与先皇后有相同装束,便更可得陛下恩宠,别无他意,望陛下恕罪。”
别无他意?
李世民唇角一牵,精锐龙眸俯视她低垂的秀脸,这个女人便如同慕云一般,头次见她,便有种异样感觉,她的眼神,总似有薄雾,令人看得不那么真切,并不似她这般年纪的女子,本该是清澈如水的眸。
剑,仍指在媚娘喉间,她无丝毫惧意,只是恭敬低首,状似诚恳。
李世民缓缓放下剑来,低声道:“别无他意?你道朕会信吗?”
媚娘抬首,望李世民目光深深,唇边依稀冷笑:“朕将你从才人贬作侍女,你难道心中无怨?你见曾一起的姐妹平步青云,难道心中无妒?如今徐婕妤下落不明,你涉嫌重大,叫朕如何相信你?”
媚娘心思瞬转,扬眸道:“陛下自可不信奴婢,奴婢被贬侍女,心中不敢有怨,徐婕妤平步青云。更得婕妤多方照顾,甚觉有幸,又何来有妒?然若陛下不信,媚娘可以一死在陛下剑下,以示清白。”
李世民眉一蹙,长剑重又挺起:“好个武媚娘,好个以退为进,可是忘了前次因何贬你?”
媚娘心中颤抖,可她却知道,此时唯有挺身向前,方可有生机:“奴婢不敢忘,亦时时牢记在心。”
剑尖刺目的明光晃得媚娘眼眸生疼,却犹自倔强的举眸,直视君王,李世民目不明朗,怒意却直攻眉心:“你道朕不会杀你吗?”
媚娘轻笑:“陛下乃有道明君,死刑尚且五复奏,便绝不会妄杀无辜。”
“是吗?”李世民剑锋直逼,寒芒犹似是夜冷星:“难道你不曾听说伴君如伴虎吗?”
媚娘盯着他,手心冷汗涔涔,却不敢有丝毫惊惧神色,星眸流转剑芒森森,映着李世民冷峻面容,更如玄冰。
李世民手上力道一重,突而向前,媚娘闭目而受,顷刻间,殿内光火瞬间撩动。
“父皇……”
突地,一个声音刺入这电光火石之中,李世民剑在媚娘凝白喉间刺下一点血痕,一滴鲜红血滴,顺沿而下,如雪香胸,滴血留痕。
李世民侧眸望去,但见雉奴急急奔进殿来,跪倒在地:“父皇,请恕武媚娘之罪,是……是雉奴的错,是雉奴……是雉奴叫她来的,是雉奴擅自动了母后的画像,还请父皇责罚。”
“九殿下。”似忘了疼痛,望着跪倒在地的雉奴,暗暗心惊。
那少年青涩之气犹在,只是眉间多了几许坚强,到不似平日里的郁郁寡欢。
李世民本便没想刺下,只是吓吓她而已,谁道她果真不闪不避,倒真真勇敢。
李世民望向雉奴,再望殿口跪着的侍人,向侍人略一示意,沉声道:“雉奴,你何以前来?”
雉奴低首道:“求父皇恕武媚娘之罪。”
李世民望望媚娘,但见她亦有惊异神色,再看雉奴,殷殷期盼间,目光清亮。
李世民缓缓放下剑来,凝眉望着他,心绪不明:“雉奴,你可知这书房不可擅入?”
雉奴叩首道:“父皇恕罪,雉奴愿受责罚。”
长剑当啷落地,随而便是男子喟然一叹。
李世民缓步走向窗阁边,但见月色苍苍、星芒无际,如此夜空,却令他冷冷想笑:“责罚?责罚可能将它寻回来,责罚……可能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
犀锐的眼,仿似被夜色染尽了黑暗,永夜无边,凉月苍白如霜,仿似那雪帛绸锦,深爱的人在月中淡淡微笑。
李世民缓缓闭目,心底仿似有千斤巨石压住,几近窒息。
媚娘与雉奴互望一眼,君王背影有若这夜色中静静伫立的山峦,高耸却落落孤寂。
李世民挥一挥手,道:“去吧。”
媚娘忙起身施礼,扶过雉奴,雉奴亦道:“父皇,儿臣告退。”
李世民不语,只闻脚步声匆忙而去,缓缓望去,高烛有如白昼的光,却怎么令人心刺痛?
终究叹气,真但愿这一切都不曾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