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已经降临。
清风徐来,水岸边百花摇曳,把所有的花瓣都挥散在空中。仿佛知道生命已经接近了终结的时刻,最后这一刻的美丽也要奉献给这高天碧水。
湛蓝的湖水已经跟随着天空褪却了一袭透澈,换上的是深邃的墨色。涟漪轻起,轻推着湖中央的船舫,随性地四处漂泊。
因为黑夜的来临,所以船舫上的人影也开始模糊起来了。
那个人影从太阳升起的时候就一直站在船舫的楼阁的珠帘下。眼睛望着遥远的地方,遥远到似乎已经超过了这个世界的尽头。一直到了黑夜的来临,他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黑夜模糊了他的轮廓,却模糊不了他的视线。
他本来就什么都看不见,所以,白天和黑夜对于他来说都是一样的漆黑。
可是谁又知道他究竟看见了一些什么,或许在他的眼睛里,这个世界,他看见的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透彻和清晰。
他不需要点灯。不需要光亮。
这一间屋子他如此地熟悉。在黑暗中他就可以熟悉地找到每一样东西。
他靠的不是他的视觉。
不是他的嗅觉。
而是他的感觉。
他总是想到这一个房间里的女子,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她曾经坐在这里梳妆,曾经手拈一根黛石对着镜子描娥眉。
她离开这里二十天了。
这二十天里,他不眠不休地等待着她,这一间屋子成了唯一他可以怀念她的地方,他可以站在窗边珠帘下几个昼夜,也可以来回在这里四处走动着,寻找着有关于她的点点滴滴。手心里握着她梳头用过的象牙金丝雕花的梳子,用指尖触摸她放在首饰盒里的每一根头簪,一直到随便拿起一根来,他就可以马上说出它的形状、质地来,桌子上铜镜边,还放着她从图兰带回来的用樱花制成的胭脂,枕头上还有她留下的呼吸……
她不知道,永远都不知道,每一次她远离这个城镇,他都一个人来到湖边,站立在花丛里,面向画舫的方向,他看不见画舫在哪里,可是却闻得见风里传来的,她独有的胭脂水粉的轻香的味道,那种微弱的温柔的淡香,只有他才能够感觉得到,就在她的闺房中,她的桌子上,铜镜边。
只要他迎着风,就可以寻到有关于她存在的蛛丝马迹。
只有感觉到了她的存在,他才能够感受得到和煦的风,绚烂地阳光,盛开的花朵,潋滟的湖水,这个世界真的很美。
她恐怕永远都不知道他总是在等她。等待着她的归来。只有她回来这个城市才是完整的,这个世界才是和谐的。
如果她远走,他就只有依靠风里的味道来想念她。只要她回来了。不管在不在他身边,他就塌实了。
他曾试着用手摸出她的轮廓,或者依靠自己的记忆,画出她的样子,或者照着她的样子去做一个氏神,可是每当他提起笔的时候却发现他无法下笔。因为只有他真正想要提笔描绘她的眉目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对她的印象居然是一片模糊,怎么触摸都摸不完全,怎么记忆都无法刻在心底,怎么回味都回味不够。
画不出,于是只有时刻盼望能够遇见她。
因为最爱的人其实是无法凭着记忆去诠释的。
就好象最痛苦的事情是无法用眼泪洗涤的。
所以他没有哭。
以前在她离去以后,他总是站在那一片花海里,遥望着这一扇窗户,体会着那人去楼空的哀伤,这一次,他站在这一扇窗户里,二十天,不眠不休,有一种尖锐地利器,每一天每一刻把他心里的一点温暖一点期盼逐渐地打磨掉,他每天都能够感受到清晰的钝痛,好象浪花一样一浪高过一浪,连绵不绝。水岸边的百花已经凋零,她的力量已经开始面临崩溃,他也开始面临绝望。
可是他还在等,因为他只能等她回来。
突然从黑暗中有一双手伸了过来,一双洁白纤细光滑如白玉的手。
这一双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已经冰凉,可是握住他的这一双手却有温度。
“是你。只有你才能够这样悄然无声息地靠近我。”他也握住了这一双手,紧紧地握住,生怕他一放开,就从此再也抓不住她了。
“是我。”那一双美丽的手连着一个人,她在黑暗中靠近了他,站到了透过珠帘的月光下,原来是阿半。
那么这个男子必然就是善若。
善若笑了笑。笑得那样简单,就好象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从来没有等待过,就好象她不过只是随便在街市上逛了一逛那样,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甚至轻轻挣脱了她握住他的手,微笑还是那样温文儒雅,面孔上还是一副波澜不惊温暖和煦的样子。
可是阿半没有放开他。
她紧紧抓着他的手,甚至开始颤抖。
接着善若就感觉到他的手指尖碰触到了阿半的容颜。他猛地就瑟缩了一下。可是阿半没有放手,她拉着他的手顺着自己的额头、眉梢、鼻尖、嘴唇、下巴接着到了脖颈以及她纤细突出的锁骨。就这样一路地划下来。
她的身体滚烫。呼吸急促,胸膛在剧烈地起伏着。
“为什么,你从来都不说?”阿半突然开口问。
“说什么?”
“说爱这个字。”
“因为不敢。”
“为何不敢?”
“因为我们自从拥有了天荒地老的生命,世间的一切都开始迅速地衰老死亡甚至消逝。我不知道什么是永恒,世界上没有永恒。所以我失去了要求永恒的勇气。”善若第一次开口承认自己的脆弱。
“我们没有永恒。我们的永恒就是……”
话还没有说完。善若就感觉到阿半温热而柔软的唇。无法想象的美丽,宛若**里盛开的玫瑰。
他们不知道何时已经来到船头,明月下两人白衣胜雪。
“今夜,是天年。”善若已经感觉到阿半身体里已经一丝力量都没有了。此刻的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而已。
“也只有今夜,我才是一个普通的女子。”阿半并不在意把自己丝毫没有了力量的消息告诉善若。
接着她褪下了那一身属于神的衣裳,投入了他的怀里。
他看不见。
月光下她的肌肤将有多么美丽动人。可是他能够感觉到,他的手指已经被月光投在她身上的光晕烫伤。
于是他终于抱住了她,将她包裹在自己的肢体里,他雪白宽大的衣服遮住了他们相依在一起的身体。
他第一次触摸了她完整的轮廓,用自己的双手握住了自己心里最深爱的东西,他原本平静祥和的眼神已经被兴奋、欢愉、激动多代替、所击碎。
她温软如玉的肢体在他的怀抱里轻轻颤抖着。她的呼吸就在耳边。他好害怕他一用力就会把她碰碎。于是他只好轻柔地体会着她。可是她却是深厚的,包含着他的所有,月光倾泻下来,他们一同醉在船头起伏的涟漪里。
她枕在他的手臂上。鼻尖上还有细细的汗珠。她的头发温柔地缠住了他的手指。
善若紧紧地抱住她,让她贴着自己的心,天年已经来到,他哪怕是用肉体替她阻挡那穷凶极恶的怨灵也要保护她到太阳升起的时候。只要太阳升起,她就安然无恙了,因为她的力量,没有一只恶灵敢靠近她。
可是不一会,他就听见诅咒的声音,船下的流水中,还有遮住了月光的乌云中。
来了。它们还是被阿半溃散的灵力吸引来了。
船下原本平静的湖泊开始不安起来,湖水中掀起了浪潮,湖水中滋生了无数的旋涡,浪潮、旋涡仿佛一只只可怕的黑手将船舫拉向了很远的湖中心。
天上的月亮早已经被密布的乌云遮挡住,邪风四起,在湖水中掀起了滔天的浪。
船舫开始打旋儿,水浪一潮接着一潮似乎想冲上甲板将船舫吞没,可怕的旋涡在水中央将船团团围住,在漆黑的深如深渊的旋涡底有无数哀号与诅咒,旋涡用力四处撕扯着船舫,似乎想把船舫撕成碎片。
“没有想到,我们会死在自己创造的世界里。”阿半似乎并不害怕。相反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别人看不明白的释然。
她平静地躺在船头,抬起一只手臂,接着就放进了湖水里。她的手刚一接近漆黑的湖水,就看见无数只干枯可怕的手突然从湖水下伸出来,一把就抓住了她,企图把她拖向旋涡的深渊中。
“别靠近湖水。”善若抱起**的她,伸手朝湖水中一拂,那千万只可怕的怨灵的手马上缩回了深渊中。
可是天空中漂浮着的怨灵却好象雨点一般俯冲下来,它们喈喈地怪叫着蜂拥地朝他们扑来。善若用自己的衣服包裹着阿半,一边驱赶着那些飞下来撕咬他们的怨灵。怨灵是没有目的性的,它们盲目地朝着有灵力而且灵力一直在溃散的人冲过来,用尖锐的牙齿活生生地从阿半的手臂上撕下了一快肉。
看见血液,怨灵们更加疯狂,它们企图把两个人一起撕个粉碎。
善若一边帮助阿半止血以便撑开了一个结界,将两个人罩在其中,让恶灵暂时无法靠近。
“没有想到会有这样多的恶灵。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善若看着漫天飞舞着可怕的鬼火,以及水中伸出的无数干枯的地狱之手。
“还会有更多。现在应该来了。这些是诅咒我的,而那些,却是诅咒你的。”阿半静静地躺在他的怀里平静地说道。
“你说什么?”善若低下头来问她。
“现在应该来了。”阿半突然抬起手指着黑夜中遥远的海岸,微笑着说,“是的,来了。”
什么来了?
夜瞳才明白,原来善若屋前的河水是通向这里的。
他顺着河道走来,发现开满血罂花的河水全部流进了这个湖泊里。不一会当他站在水岸边的时候,看见一整片湖都开满了殷红的血罂花。
难道这湖水里也充满了无数的怨灵吗?血罂一流到湖水里反而开得更多开得更艳了。
阿半已经看见了,大片的殷红的花已经开满了整个河岸,正被那些迅速朝这里聚拢而来的恶灵引向这里来,不一会花就会蔓延到这里来,然后继续迅速地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