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独殇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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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为了将功补过,尽快稳定自己摇摇欲坠的位置,李艳兰很快将富强和秀芝超生二胎的事情向乡计生工作站做了实名举报。二胎既成事实,算算三胎也到了日子,乡计生站给老钟家下达了罚款通知,一胎罚4000元,两胎共8000元。

80年代初的善福屯,农民刚刚从土地承包中尝到点甜头,虽不至于再饿肚子,但钱袋子还是紧张的,家里攒下几百上千块钱就算富户,任谁也拿不出8000元巨款。

老钟有了孙子,虽然还见不得光,毕竟心里亮堂,说话办事不知不觉底气就足了些。他不能说政府罚款不对,也不去找谁理论,他知道跟谁说理也没用,村里那些干部,这时候都躲得远远的,生怕跟自己有半点牵连,没有谁主动过问一下这事。反正是乡里下的罚款通知,交钱也交到乡里去,乡里吃肉,村里沾不着半根猪毛。老钟交不起这个钱,就是有钱也不能交,有钱还要留着养孙子呢。

乡计生工作站马上派来了凶神恶煞的人。

老钟一家正坐在炕上吃早饭,两个凶神推开虚掩着的大门,见院子里没人,直接往家里闯。富强妈闻声出来,正好把来人挡在门外。

“你是钟富强的妈吧?叫你们当家的出来。”凶神一开口就气势汹汹不容商量。

老钟走出来。凶神亮出罚款单:“我们今天来收超生罚款,都准备好了吧?8000元,快交出来!”

老钟佯装不知:“什么超生?孩子在哪你说我超生?”

凶神提高了声调:“孩子在哪你自己清楚!还要把孩子也抓出来吗?老钟你这是违反国法!不交罚款是要坐牢的!”

“孩子在哪我也不清楚。再说你们凭什么收8000块?依据是什么?”

“依据什么?依据国家法律!老钟你法盲吗?”

“我不管法盲还是流氓。晴天白日,你们张口就是8000块,这是上门抢钱吗?是逼着俺们一家不活了吗?俺们没钱,有本事你就抓俺们坐牢!”富强妈毫不示弱。

“你敢骂我们流氓?侮辱国家工作人员,罪加一等!”凶神睚眦欲裂,“得,我也不跟你一般见识。没钱是吧?没钱那就牵牛,拿牛冲抵罚款。”两个凶神径直奔向牛棚,轻车熟路地解开了栓牛绳。

大黄牛正在吃草,不肯停下舔食,见是陌生人,四足就象是钉在地上,昂头大声哞叫不止。

老钟两口子堵在牛棚外不让出门。两个凶神一齐拽着缰绳使劲拉,终于把大黄牛拉得离了槽,其中一个凶神用肩膀撞开老钟老两口,大黄牛被拉出了牛棚,拉到院子里。

大门口早已围上来十多个看光景的乡邻。富强妈拽着牛缰绳坐在地上不让走,两个凶神大声地喝斥着,口口声声说:“超生就得罚款,这是国法定的,不是你们家的儿戏!你敢阻拦我们执法吗?再阻拦下去,就是暴力抗法,罚款加倍!”

富强妈哭了起来:“你们这帮天杀的,上门欺负老百姓,不怕遭报应!”两个凶神不为所动,门外乡邻并无人开口相劝,都在抻着脑袋看老钟家的笑话。

老钟不愿意在乡邻面前失了身份,拉起老伴,“老婆子,把牛给他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坏人不会永远得意,有他们哭的那一天!”任他们把自己家耕田犁地的大黄牛牵走。

两个凶神嚣张跋扈地说:“这牛就是抵罚款了!还远远不够呢,卖牛差的钱还得再找你!”

村书记李庆和因为老钟家的事背了黑锅,心中怨恨,因此落井下石,再出重拳。这一日,差人通知老钟去村委会办公室。富强妈怕老伴受到不公正待遇,拉着望弟远远地跟在后面。

“老钟大叔啊,您这事办得可不地道啊!”李庆和对这个不知早自己多少届的前任还算客气。

“哦,上头没有证据瞎处理。给您添麻烦了。”

“不管怎么说,村里也是因为你家的事情受了不少牵连。按说您这政治觉悟,怎么着也不该给村里出这样的难题。我个人受点影响不算啥,可是整个村委会都跟着受连累啊,被乡里大会批评小会提,又是处分又是罚款的!最后倒霉的不还是咱全村的老百姓?”李庆和说的冠冕堂皇,老钟咧咧嘴没吭声。

“这样吧老钟大叔,事是你家引起的,板子也不能都打在别人身上。你儿子媳妇离家不归,现在你人也交不出来,说不好听的就是生死不明。这样的人呢,咱们就不能再分口粮地。因此呢,原来分给他俩的口粮地,村里要收回来。”

“说啥?收回口粮地?凭啥?”富强妈一只脚刚踏进门,惊叫起来。

“口粮地口粮地,有口吃粮才有地。富强和秀芝逃跑不归,生死不知,不在村里吃饭,就不能拥有口粮地。”

“书记,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人虽然暂时不在,但户口还在,有户头就得有田地。我也干了多年,哪朝哪代也没有不给外出的人分地这一说!”老钟心里有气,但尽量压住自己的语调。

富强和秀芝的那4亩口粮地靠近村西头的水库,水源充足,土地肥沃,此时满地绿油油的花生正在开花期。花生是全家的主要经济来源,打油卖钱主要靠它。

“那不行,不管谁有理谁没理,村里收俺们的地就是没理!俺们不能同意!”富强妈气呼呼地说。

“这事呢,也不是我一人说了算。毕竟村委会代表的是全体村民,又不是我个人的买卖,咱们实行的是**********,民主决策。”说着,李庆和从抽屉里摸出一张纸递给老钟。白纸黑字,是关于收回钟富强和王秀芝口粮地的处分决定。9个村委都签了名。

老钟扫了两眼,愤愤地扔在桌上。“庆和,说到底你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你干这事不合适!你说代表全体村民,全体村民投票表决了还是开会举手了?你是一村之长,一手遮天就决定了?你这么干是把村委会架在火上烤啊!一开始感觉挺暖和挺舒服,时间久了你们就该里外难受了!”

富强妈气得眼泪涌出来。“想当年你李庆和小时候在俺门口耍,穿的裤子破得都露着ding蛋子,是谁把你叫进家里给你一针一线补好了裤子,又是谁给你一个大饼子吃?那年月,谁舍得把自家吃的往外送?庆和,你忘了俺们从小待你不薄啊!”眼泪是女人天生的武器,说来就来。富强妈呜咽起来。

“是啊,你小的时候,你家是地富分子天天受批斗,是谁做主叫你上的学?是谁在批斗会上帮你爷爷说好话叫他少挨打?庆和,咱做事可要前思后想,发达了但不能忘本啊!”老钟语重心长。

“庆和,书记,你得给自己留点好啊,断了俺们的生计,俺一家人穷过富过都能过,拉着棍子要饭也能活,你在这个位置上可是叫人戳脊梁骨啊!”富强妈偷偷在望弟屁股上戳了一指头,祖孙俩一齐哭起来。

李庆和一时接不上话。要说他做这个决定真有假借公权挟私报复的目的,你老钟家害我降职扣奖金,我不能白吃这个亏啊!乡里拉了你的大牛,好!村里也不能示弱,总得治治你吧?要不以后还不反了你,今天你敢逃跑超生,赶明儿你还不得把村委会给拆了!治不住你,不叫村里人小看我?以后再有村民有样学样我咋办?

可是李庆和也知道自己出的是个昏招,他没有权力剥夺村民的口粮地。于是他假装和善地说:“大叔大婶,你们也不用太着急。这事吧,不处理肯定不能服众,要不我以后怎么管理全村?处理结论是村委会集体决定的,我个人也不能更改。这样吧,如果你们不同意这个处理呢,你们可以到上级单位反映。上面落实下来呢,咱们再开个全体村民大会,把这事当着全村人的面摆明了说开了,让全体村民投票决定怎么处理。你们看这样行吧?”

真他娘的损。老钟心里暗骂。谁都知道他老钟好面子,人前人后不低头,李庆和算是黑到家了。

“你们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俺就是要俺家的地!”富强妈明白老伴的心思。

“如果这个不同意呢,我还有个办法。大叔大婶,这个决定呢是不能改了,富强和秀芝的那4亩地从村委会签字那一刻起,就不属于你们家了。但是断了你家的口粮,我也不忍心啊!这样吧,我先破坏一下集体规则,擅自做个主。东山脚下不还有一片撂荒地吗?你把它拾掇拾掇,能开多少算多少,开出来都是你的!也不用交公粮。你看怎样,这个要不接受,我可真就没有办法了。”说着两手一摊,表示爱莫能助。其实他差点就说出,你要是再挑三拣四,那就回家喝西北风吧。

这个孙子,谁都知道那片无主的撂荒地,因为地势高,离水远,灌溉水上不去,年景好勉强能有点收成,碰上雨水少的年景那就得颗粒无收,因此分给谁都不要,多年就一直撂荒在那儿。不过老钟也相信这个李庆和真能做出全民公决的损招来,他实在丢不起那个人。于是他说:“行,就按你说的来!开多少都算我的!签字画押吧!”

老钟咬着牙接受了村里的恩赐,第二天就带着干粮,扛起镢头上了东山。得赶紧把这块地拾掇出来,还赶得及种一季秋玉米。地里长了半人高的草,老钟先一把一把薅干净草,再一镢一镢地刨起干硬的土地,不知不觉已过了晌午。老钟又渴又饿,累得腰板也直不起来了。他吃了从家带的干粮,靠在田边一棵树下打起了盹。

老钟睡得正酣,恍惚听见一声长长的“哞——”,好象是自家的大黄牛。他一激灵睁开眼,却见老伙计谢全有正赶着他家的大黑牛在犁地。他揉揉眼睛,三步并做两步来到老谢跟前。老谢见状,也从犁耙上跳下来,吆喝停了大黑牛,两个老伙计靠着犁耙就地坐下来。

老谢从系在腰上的荷包里掏出烟袋和烟杆,在烟锅里装满烟丝,划火柴点着,自己猛吸两口,递给老钟。

“老哥,事儿我都听说了,上面办得不人道啊!可国家政策摆在那儿,咱一个朝中无人背无靠山的农民,跟他们硬碰硬也不行。甭管有理没理,先忍一忍吧!老话儿说得好,好汉能吃眼前亏啊!这地硬得就是个大石头蛋,靠镢刨怎么行?以后啊,我跟你一起种,牵走了你的牛,咱家不还有一头吗?放宽心,不用治气,人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老钟没有接老谢的话,他深深地吸了几口烟,把烟锅在犁耙上磕两下,再用一根手指把烟丝压紧点,猛地吸一大口,吐出一口白烟圈。

“兄弟,我不气,我有孙子了。”

老钟眯着眼看向远方。空旷的黄土地里,两个花甲老人,一头大黑牛,一副犁耙,构成一幅荒凉的图画。两位老人的眼光尽头,有他们看不清楚但又满怀希望的未来。

老钟在老谢的帮助下,把东山脚下的这块薄地连同边边角角长满荒草遍布碎石的地,足足有5亩多,修理的平平整整,又借助一场透雨种上了秋玉米。至于收成如何,就看老天爷眷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