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无边落木
18672900000037

第37章 冬至

骂过穆监理后,第二天两个老板都到工地来了,北总见到丁海刚说,对的,就该这么干。这是诸葛向北第一次表扬丁海刚。丁海刚也不打诳语,说,这个穆监理太不像话了,昨天拉几个技术员去白鹭村村委会打麻将,反过来还说耽误了家长会,要我报的士钱。这个人经常在背后煽风点火,肖忠找他签字,他反而撺掇庞组长和武监理也不签字,还说,这两个哈脓包老板是铁公鸡,月底和冬至节都到了也不扒根毛来表示表示,凭啥子签字?

费标也点头,说,丁经理终于重振雄风了,以后就这么吼,大胆工作,我和北总都支持你,全力支持。

天气越来越寒冷,转眼到了冬至。按照习俗,冬至要吃牛羊肉,说是吃了祛风湿,若是穷至少也要去弄点狗肉来吃,一样能温补提神。今年项目部冬至的膻味被不期而至的大雨冲淡了,诸葛香兰端出热气腾腾的几盆炖肉来,大黑小黑找就在大厅里窜来窜去,汤结巴来厨房看了几趟,一见炖品起锅就大喊,过节了,吃狗肉咯,丁丁丁经理出来对酒酒当歌哟!

丁海刚从寝室出来,拿着自己的碗,排队舀了一碗碗,坐回到官桌那边,老板不来他就当仁不让地坐在了官桌的上席。

赖皮坐在兵桌上席,有点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意味,估计是香味招来了躲在角落里垂死挣扎的蚊子,它们桌上乱飞乱爬,赖皮按死一只就大声报个数,还自己夸自己说,嘿嘿,赖工,你的战绩不错嘛!

涂小平敲着碗说想吃母狗皮炒回锅肉。

诸葛香兰从厨房出来说,你妈才是母狗皮,老子硬是遇到鬼了,昨天被穆脑壳骂了,今天又被你这个小杂皮骂。

高强赶紧抱拳作揖赔笑说,香兰姐,母狗皮不是骂人的话,是用红苕粉煎的粑粑,黑漆漆的,软塌塌的,那东西吃油,炒回锅肉又香有好吃。

丁海刚帮着解释说,是的,在大饭店把这一道菜叫女儿红炒回锅肉。为什么呢,因为这东西都是心灵手巧的女儿煎出来的。

诸葛香兰捂着嘴巴笑了一声说,想不到丁经理还懂这么多,我们农村人把它叫苕粉皮,不过叫母狗皮也形象。涂小平,三姐刚才错骂了你,你多吃几块狗肉,算我给你赔礼了。

赖皮敲起碗欢呼说,哎呀,还是香兰姐大量,这礼都赔了,酒水嘛就免了。

赖皮这是激将法,大家都看坐诸葛香兰。诸葛香兰干咳一声说,赖皮,你有事说事不要老是敲碗,碗不是随便可以敲的,农村过鬼节拨水饭召唤孤魂野鬼才敲碗的。

饭厅里顿时鸦雀无声,大家都闷着脑壳吃了起来,筷子叮叮当当的,打工仔吃了受气饭也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抗议。

丁海刚也咳了一声说,有肉无酒好比吃豆腐,兄弟伙,史主管早就把酒准备好了,麻烦三姐一桌拿两瓶。

诸葛香兰恨了一眼丁海刚,但还是去她寝室提了两瓶酒来。赖皮说不喝,武监理却摩拳擦掌地说,丁经理发话了,不喝怎么行,过年过节得高兴点,来大家都满上,每个冬至都是独一无二的,好好珍惜哟哟。

高强最先端起酒碗来敬丁海刚,说,我最佩服丁经理的人格魅力,半夜加班回来,他都陪着嫂子给我热饭,温暖啊,这才是真正的温暖。丁经理,我先干为敬了。

汤结巴却大叫道,干你个头,你把酒喝安逸了,丁经理一滴酒也没沾。这这这种酒我我也会敬,二娃,给我换个洗脸盆来我也要先干为敬。

汤结巴嘴巴不利索,但结结巴巴说的这句话却很幽默,一下就把气氛煨热了,人们大呼小叫着吃喝起来,今年这个冬至节也就不那么寒冷了。

丁海刚站起来说,这段时间征地拆迁修便道打碎石桩,最难的都熬过了,接下来就打面积路基施工,抢挖雨污管道,我就想提醒兄弟伙一句,安全最重要,工地上每隔一公里要挂安全横幅,临边临溪沟要防护,这事由史主管来负责。

史智力问标语的内容,丁海刚说开发区领导喜欢创新,标语一定要扯眼球,过几天还有大领导来视察,要确定标化工地,内容就往这上面编嘛。

赖皮把一个排骨砸在地上说,那就写安全第一,工作第二,工资第三,大家都照顾了。

大厅里哄堂大笑起来,这下,轮到诸葛香兰敲碗了。几个人赶紧收起笑,小心翼翼地看诸葛香兰。但高强却不怕,大声说,我看这样写:工友们,请注意安全,要不然你工伤死球了,老婆被别人叉,娃娃被别人打,抚恤金被别人拿,太划不着了!

这下子,满堂安静,都听到了桌下大黑小黑啃骨头喉管里发出的呜呜声。

丁海刚拍了一下掌说,大家不要瞎扯了,过节就说点高兴的事情嘛。史智力说,开发区有标语库,我找贾经理去选几条。不过,这横幅选啥价位的?丁海刚说选最好的,这个工地用了下个工地还可以用。

徐若也来敬丁海刚的酒,赖皮跟过来拍着徐若肩膀说,领导随意你干,喝。徐若把酒喝了,赖皮又是一巴掌说,领导没喊喝,你急啥?罚酒!不喝也行,我命令你马上去把养猪场块乌木抱回来。徐若又喝了一杯,赖皮又说,我只是个打酱油的,我说喝你就喝?要看丁经理咋说。丁海刚挥手说算数,只要有道理,谁说都算数。

丁海刚举起酒杯敬大家,推杯换盏中丁海刚有点恍惚,好像回到了从前,天晓哥、代工、刘工……一个个熟悉的面孔浮现在他眼前。

饭桌上还在热闹着,丁海刚已经被老婆扶回了寝室,坐在藤椅上出大气。

费标打来电话说,哥,咋不叫我来喝酒?我该敬你一碗酒呢。丁海刚说,老板应该去应酬更重要的人,工地上有我就行了。

哥,你的建造师本子挂到公司里,每个月有点小费,你今天去办没有?

丁海刚说给了,谢谢。

昨天,丁海刚把证件交了袁志江分公司来的办事员,徘徊在雨雾里,不晓得该往何处去,也不知道该约那个朋友,丁海刚就坐在一家药店门口的长椅上看《参考消息》。

一个老婆婆踉踉跄跄走过来,丁海刚赶紧让坐,问老人家高寿,你满面红光起码要活一百岁。婆婆。我的外婆八十五了,还养鸡鸭,给我们包皮蛋,皮蛋心是黑的,但吃起香。

丁海刚说自己是大巴山人。婆婆说哎呦,走这么远?丁海刚说到三江市快三十年了,十八岁那年考到单位上的。婆婆说看你好年轻哟,没想到工作这么久了。

华灯初上,婆婆站起来回头对丁海刚说,你是个好人,你会好的。霎时,丁海刚热泪盈眶,以前风光时,别人说好那是恭维,今天这才是祝福啊。

晚上,官海潮开着拖板鞋去城里吃的火锅,回来时丁海刚醉倒在副驾上说酒话,他说他想变成一只萤火虫,飞回家去,我不想四海为家了,我流浪够了。

官海潮说别肉麻了,我抓不稳方向盘了,丝厂要到了哟,别把那里面的几个娃娃吓倒了。

丁海刚一把抓住老婆说,官、官海潮,海潮老婆,你,你你就是我的家——快乐老家。官海潮说四海为家有啥不好?以前叫流窜,现在叫流浪,不流浪怎么会这么浪漫?张夫人说你有爱心,回来经常给小娃娃买糖。

老婆,不是吹,我不但有女人缘,还有娃娃缘。

是的,因为你喜欢娃娃,张夫人蒋夫人她们都喜欢我了。还经常给我讲大山你的美景,张夫人说天一冷大巴山里就起雾,像水墨画一样。下了霜,走在路上还咔嚓咔嚓响,晚上冷得睡不着,家家都烤地火炉,烤火无聊就造娃娃耍,所以我们结婚都早。

对头,开快点,我回去也造个娃娃耍!

耍你个头,官海潮说,你老大去了国外,也不联系一下,万一哪天回来了,咋好见他?

老婆,真正的铁哥们还用得着电话?

正说着,大饼打来电话说,状子已经递上去了,我们一定要拧成一股绳,一定要让震旦公司抠脑壳,区法院不行就到中院,中院不行就省高院,再不行就告御状。丁大哥,我们跟着你,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丁海刚应着,心里却很难受,自己都这个样子,敢给谁当大哥?

半夜,丁海刚忽然醒来,越想越着急,急得浑身汗津津的。

后来,丁海刚又进入了梦乡,一个胡子拉碴的同学问他柱状图怎么画,回头看却是徐蓉。徐蓉拿着圆规往桌上一插说,你去美国打官司,咋不告诉我?是不是诸葛香兰的奶比我大?你呀,满脸的骚籽籽,大学不考去卖煤,累得吐屎,要不是我劝你去复读考上大学,你人读百大的研究生?你能开上宝马?丁海刚说,徐校花,你记错了,那是冬娃子,我是丁海刚呀,我现在在白虎山开发区打工,帮诸葛向北顶缸。

徐蓉说,还是张忠臣好,胡子都读白了还在考,放学后就骑三轮车卖菜,晚上写小说。上个月,他在建材市场拉板板车,被人捅了,是组织部的汤同学替他交的医药费。你呀,就别写诗了,要不然你比张忠臣死得还惨,你会没吃的没穿的,然后长一身的疥疮,痒死掉。老同学,我最后一次见张忠臣,在宽巷子茶楼上,他围着一条毛巾,五四青年一样。见面就抓住我双手要借钱,好吓人啊。

家乡的渠河涨水了,河面上漂着浮柴、烂房架、南瓜冬瓜和死牲畜。一条大鱼跳起来说,我是张忠臣,我变了鱼就变猪,变了猪就变猴,去掉尾巴后我就去投胎变人,变成富二代。

老家土镇街上人声鼎沸,好多人高声叫喊着,要砍掉关帝庙门前的大黄桷树给大禹的三十二代玄孙修庙,丁海刚仔细一看全是以前的老工友。五工班的周懒王浮肿着脸对丁海刚说。我死于肺癌。一工班的方仁义拄着二锤把子说,我死于食道癌,四工班的肖狗皮死于肝癌,二工班的刘振国死于脑溢血癌,我们这群石匠,烧酒和叶子烟吃多了,丁海刚,只有你精灵,跑去坐了圈圈椅子,你的诗集写不出来就是空癌。

丁海刚想跑,诸葛香兰一把抓住他说,丁经理,邓二排楼里吊死过一个小姐,你居然敢独自在那睡,你胆子真大,顺便你把我也睡了嘛。

路边娃娃们跳着橡皮筋唱:打你妈的铁,打你爹的铁,打你爷的铁,不如大炼钢铁。

丁海刚再次被惊醒,从枕头下掏出手机看,是吴天晓打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