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捺钵王朝之辽景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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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千砲齐发

“韩留守,草民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姓黄的绸布商吞吞吐吐地开口,看到这些人看他的眼神,韩德让知道他们早就商量好了,这个人要说的话也代表其他人。

“有话请讲。”

“如今这个战乱年代城头变换大王旗那是一件平常的事。就比如说界河南边的莫州,唐末之后,七十多年之间先姓朱,再姓李、姓石,到了石敬瑭献给契丹又姓了耶律,等到柴荣北伐又改姓柴,现在则是赵家地盘。守城之将为民屈节,保存一州生灵,有谁会怪他们不忠呢。南京归辽四十余年,咱们还得庆幸比河北百姓少经历了许多战火,可是现在宋国大军来了,辽军还在燕山以北,远水解不了近渴,与其让百姓遭受城毁家亡之苦不如……降了。”他像背书似地说完这番话之后好像终于松了一口气,咽了口吐沫,低下了头,又偷偷抬眼看看留守的脸色。

韩德让的心里冷哼一声,鼠目寸光惟利是图的奸商!真是不知道世上除了利益二字还有什么。但转念又想,在这样的乱世之中,连冯道那样的侍奉了五朝八姓十三帝的宰执都恬不知耻地活着,更何况这些升斗小民。众人看着他的脸色从青变白又变回本来颜色,一个个战战兢兢,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他们知道,在这种生死存亡的非常时期,留守一句话既可以让他们生,也可以让他们死。一句惑乱人心格杀勿论,他们就看不到今天的太阳升起。

留守深陷下去的眼窝里射出阴冷的眼神,扫视了众人一圈,缓缓说道:“你们都知道本府一贯主张和平,朝廷也致力于避免战争。这次是宋人无缘无故发动侵略。要是宋人的刀剑指到哪里哪里就必须屈服,他想要什么都要双手献上,世上就没有天理了。本府是朝廷命官,食朝廷之禄忠朝廷之事,当治下土地遭到侵略,只有坚守到底,不知其他。你们一生下来这座城市就属于大辽,从来没有换过其它姓。朝廷没有亏待你们,你们在这里享受太平、成家立业、发财致富,现在刚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要背叛,哪里会有这么便宜的事。朝廷绝不会放弃南京,本府也绝不会投降。今天原谅你们一次,要是下次再有人在本府面前提一个降字,就以敌人奸细论处,用他的脑袋祭城头的战旗。请你们回去之后,竭尽所能支援守城。等到南京解围,恢复和平,希望你们到时候不会因为现在的表现感到羞愧,更不要在那之前丢了脑袋。”

他的话不怒而威,说得商首们有的又愧又悔,有的敢怒不敢言,都讪讪地走了。

韩德让送他们出去,走到堂前檐下抬头看看天空,只见东边天际已经染上一抹玫瑰红,太阳正在冉冉而升。

正在这时,“咚!咚!咚!……”就听见城外四面八方同时响起一片沉闷的撞击声,整个大地都在微微颤抖,就像围绕着南京城有万千鼓手同时擂响裨鼓,又像天边响起滚滚的闷雷。这是一种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音,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声音来自四周城墙,直觉告诉他肯定是城防出了事。他大叫着让人跟上,自己拔脚奔向随时为他备好的坐骑,翻身上马,朝着声音最大的北城墙驰去。

骑马走上城头,他被眼前景象惊得呆住了。平整的地面变成一片西瓜地似的模样。地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石头和砸溅起来的灰土,还有各种形状的石头不断地从天而降。就像下着一场大冰雹,巨大的石雹重重地捶在地上,砸出深深浅浅的坑。更多的石头撞在墙体侧面,擂得整个城墙都发出不易察觉但又瘆人的微微震颤。守城的士兵们都缩在雉碟边上,借助女墙的保护躲避石雹。其实那里同样危险,石弹仍有可能垂直掉在头上,雉垛也有可能被擂倒。可是他们也顾不上了,因为根本没有其他地方可躲。其实从他接近城墙时,就看到城里靠近城边的地上落着很多石头,只是没有墙头上这么多。

在雉碟下蹲着的士兵中,他意外地发现了穿着将袍的耶律学古。他瞅个空隙冲了过去。

“留守,你来了。”年轻的都指挥使眼睛里布满血丝,一把拉住他袖子,急的满脸通红道:“驴日的宋军一夜之间运来了上千门砲!每面城下都有两百多门!我昨晚巡城时借着月光就看见了。只见树林一样的小木塔,没想到是石砲。夜里运到,一大早就发砲,驴日的急疯了。我们没有准备,砸伤了好多弟兄。”

他夜里一直在城头巡视,检查有没有站岗的士卒怠忽值守。结果看到城头将士们根本不像是夜间站岗,而是像白天一样紧张地战斗。虽然敌人还没有开始攻城,但是城下宋军像蚂蚁一样成群列队扛着土包填充城壕,宽、深都达数丈的壕沟一点一点被填平。士兵们用弓弩发出雨点般的箭矢,但是敌人好像毫发无损,被射中的人立即被拖走,其他人像没事发生一样继续干活,人好像是从地下冒出来似的无穷无尽。他放不下这些士兵自己回到营帐去睡觉,和他们一起拉动弓弩并鼓励他们,借这个机会,他也在尽快熟悉这支陌生的军队。

一整夜他都在透过城上的灯笼火把和星月之光观察着城外的情形。他看到城外的军营不停地变化,随着源源不断的新军加入,很快形成了三道密不透风的防线。他也看到南门外那条若隐若现的开口,那是给城中逃跑的人准备的通向宋军后方的通道。他暗自庆幸自己能够赶在今天白天进城。看来从明天开始连条狗都进不来了。转念又想到这也不一定是好事。很可能这一来就再也看不见皇帝和父母兄弟了。如果南京陷落,别人也许能够投降逃跑活命,而他则只有死路一条。他甚至在猜想自己的死法,是殉城自尽还是被宋军杀死,亦或是被城中想要逃跑或投降的士兵所杀呢?

韩德让从身边的女墙凹处望向城外,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张口结舌。才刚刚一天不见,城外好像天降神迹一样旧貌换了新颜。三百步外出现一座座土山,昨天也有这样的土堆,不过现在数量增加了无数倍,差不多快要变成一道新的城墙。三百步是宋人床弩的最远射击距离,也是辽军的劲弩刚好射不到的地方。辽军的战马天下无双,而宋人的兵器也比其他国的略胜一筹。射程仅仅相差二三十步,但那就是宋军攻城大砲可以不受威胁地发威的死角。那上面排满了大砲和弩机,密密麻麻好像树林一样。土台旁边也排满了重型的攻城器械,云梯车、撞车和不知道作何用处的高大装备,像一只只巨兽对着南京张开血盆大口。

“都使一夜没睡吧。”留守收回目光镇定心神,忽然冒出一句不相干的问候。

“和留守一样,你的眼睛红得像兔子。”耶律学古故作轻松地咧嘴笑笑。他对刚才自己的惊慌失措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两个城中最高指挥官挤在窄窄的女墙后面寒暄开玩笑,好像从来没有隔阂的老朋友似的。

“不用担心,如果城墙是木头造的或土堆起来的,这砲轰上几个时辰或几天也许就能轰塌,可南京城墙坚硬厚实,扔几块石头好比蚍蜉撼树,最多只能砸几个坑而已。”

韩德让自己对这种石砲的阵势从来没有见过,心中又惊又怕,可是嘴上却说着大话。给他自己和比他更缺乏战阵经验的同僚壮胆。其实这样的石雹已经令城上的防守大受削弱。石雹有大石也有一包包天女散花般的碎石。一砲射过来,大石可以一击将人砸成肉饼,但是毕竟很难准确命中。而碎石像数百小箭矢难以躲避,中了招轻则伤,重了也可以致人死命。准备的防守器具也砸坏了不少,全都要撤到墙下,等到敌人进攻只怕都来不及运上来。还有就是挡在自己身子前面的女墙已经被毁坏了一些,要是都被轰塌,守军将无处藏身,敌人攀爬上来就会十分容易。刚一开始敌人的攻势就如此强劲,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现溃堤的缺口。

“好在不能直接把宋军士兵也射过来。”学古苦笑:“想要攻城还是得一步一步往上爬。到时候石砲也好,床弩也好都得停,士兵们就能回到城头对付他们。”

“这么多砲,轰的不但是城墙,更是人心。胆小的吓都吓死了。宋人这些年攻城略地很少是硬取下来的,武力往往都是配合招降,用强大攻势动摇守城意志,然后内部外部一起劝降。太原城十五天攻克,还不是因为刘继元放弃坚守投降了。都说城堡总是从内部攻破,这个时候人心比城墙更重要。今天早上还有市民代表找到留守府,要求开门放百姓出城呢。”

“留守怎么说?”学古瞪大了血红的眼睛。

“当然坚决拒绝,让他们彻底死了这条心。告诉他们谁再说这种话就是惑乱人心的宋人奸细。量他们也不敢再提了。不过把守城门的将士一定要可靠,绝不能私开城门或自己逃了。”

正说着高峻带着一队亲兵手持盾牌冒着石雨从东向西而来。控鹤和宣力两军负责北面城防,他和宣力军指挥使昼夜轮流指挥。见到两位上司,他大步走过来行礼,抹一把脸上的泥土汗水道:

“赵狗头想进城想疯了,驴日的一夜之间冒出这么多砲。以为南京是泥捏的,几块石头就能轰塌吗!这里太危险了,你们下去吧,要不就去城楼。”

“士兵们怎么样?有多少人受伤?都安顿好了吗?”耶律学古问道。

高峻看了留守一眼,对着自己的顶头上司恭恭敬敬答道:“都使放心,北面有二十多人轻重伤,都让人抬下去包扎治疗了。还砸坏了几架床弩,也推下去修理了。刚开始没有防备,再往后不会损伤这么多了。还好准备了这种盾牌,可以挡住碎石,只要避开大石头就可以。其实大石头也有好处,可以拿来做雷石对付爬云梯上来的贼人。”

“士兵们怎么样,见到这么多砲有没有害怕?”留守问。

“一开始都吓傻了,都是些没上过阵的生瓜蛋子,害怕也不奇怪。不过习惯就好了。卑职对他们说了,砲越多说明贼娘的越是知道这座城难破。南京城高墙厚,轰烂了那些土砲也动不了分毫。留守放心,昨天夜里卑职就对都指挥使说了,咱们虽然没有打过交道,但卑职服从命令,死守城池绝不会含糊。”

高峻是个聪明人,要是不想当逃兵被杀头,又不能投降,只有老老实实守城。既然守城,就只能拼命死守,否则没有活路。他见这个初生牛犊子似的都指挥使是个实诚人,彻夜不眠不辞辛苦,一心一意忠君报国,倒也心生几分敬服。

韩德让放了心,满意地连连点头道:“不错,有大将风度。将帅齐心守卫城池,本府就可以专心其他的事了。回头本府让市民多多缝制麻袋,组织百姓青壮上城,将碎石泥土清理装袋,就可以像大石头一样派上用场了。赵光义送给咱们的东西不能白白浪费了。高指挥,南京就全靠你了。都指挥使和本府都会给你和你的部下记功,朝廷一定不会亏待忠诚勇敢的将士。”

高峻拍拍胸脯道:“留守放心,卑职不会辜负朝廷的厚望。卑职还要去转转,你们也别在这里了。把这两面滕盾留给你们,它很轻又很有劲,遇到碎石砲弹足可以抵挡一阵。”

高峻刚刚离开,又是一阵猛烈的砲击袭来,石头土块像雨点冰雹似地落下来。但是两个人都好像已经习以为常了。

“一旦砲击停止,攻城开始,才是苦战。”韩德让临走前笑笑嘱咐道。

“放心吧,学古见留守已经做了很充分的准备,滚木、礌石、狼牙拍、油锅油料、水锅水源,加上宋狗送来的石弹,一定能顶得住的。”

在南京围城之中拼命抵抗进攻,决心坚守待援的时候,鸳鸯泊的御营中却发生了大事:昨天凌晨皇帝耶律贤突然发病,卧床不起,昏迷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