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捺钵王朝之辽景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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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破冰之旅

秋风萧瑟的十月,白沟河水滔滔东流,岸边朴素无华的芦苇被灰黄的花穗压低了头,密密丛丛地随风摇曳。麻雀啁啾,大雁南飞。

“老哥,您的身子还是这么硬朗。还记的我吗?”一个年轻的宋国官员走出船舱,看着波涛滚滚的河水,发现摇橹的船老大竟是相识的人。

老大扭过头来,上下打量了问话的人一番,觉得面熟。可是他一年到头载客成千上万,熟脸孔多得很,多到不知道谁是谁。看他穿的一身青色官袍,头戴官帽,身边跟了两个随从,便更加想不起来,咧嘴笑了笑,道:

“如今坐小人的船往返两岸的官员倒是不多,可是恕小人眼拙,记不清了。”

年轻宋官摇了摇手里的洒金湘扇,天气已经寒凉,扇子只不过是个手把的玩物。笑道:“不怪你记不得,我们没有说过话。你还记得马老板吗?我去年是他身边的伴当。”

“噢……”船老大沉稳本分不是个少见多怪的人,但也吃惊地张大了嘴,想不到一个商人身边的小伴当如今变成了官员。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顺口问到:“马老板,他可还好?”

“好,好,好。他如今去别处打理生意了。”年轻官员答道。

马仲甫失踪一年多了,连尸骨也没有找到。这件事和船老大说不清楚,他怎么摇身一变成了官人更是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只能随便敷衍过去。

年轻官员姓韩,名举,现在是雄州知州孙全兴手下担任司户参军的幕职官,是最低级的从九品芝麻官。但是官身就是官身,和平民百姓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人。再阔气的商人在官人面前也要卑躬屈膝。去年扮作马仲甫的伴当,其实是和他一起肩负秘密使命。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官人,只是恢复了真身。马仲甫在翠华楼中被抓的时候,韩举当时就在门外。眼睁睁地看着一群士兵把南京留守府派来接头的朱通判和马仲甫、张应一起抓走,却没有办法阻止。非但不能搭救,连下落都无从打听。急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南京留守府派人找到老义兴商号。说起抓人的事没有多余的解释更没有道歉。只说朝中主战派从中作梗,连朱通判都牺牲了。

韩举回到雄州向知州报告,孙全兴捶胸顿足却也没有办法为下属讨回公道。密使是一个危险的工作,死了就好比死了一个无名无姓的人。而且和谈不能中止,这是朝廷的死命令。别说死一个州府幕僚,就是他这个知州死了,和谈也要继续进行。从那之后,韩举便顶替马仲甫承担起披荆斩棘开辟和局的任务。

没有想到的是,马仲甫的生命得到了绝对值得的回报。得到噩耗的同时也有出人意料的好消息:辽国皇帝终于下达了进行南北和谈的口谕。从那以后双方便可以堂堂正正地进行接触了。经过一段时间的你来我往,终于有了令人满意的结果。今年三月辽帝正式颁旨,委派涿州刺史耶律昌术加侍中衔与宋国议和。而宋国的回应则是准备正式派出贺正旦使团今年腊月到辽国入朝拜贺。

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功,为正在紧张准备的南方战争提供了一个稳定的后方。赵匡胤开国之后立志统一天下、横扫六合。乾德元年(963年)平荆南、湖南;乾德三年(965年)灭后蜀;开宝四年(971年)吞南汉。之后就准备消灭李煜为帝的江南第一富庶大国南唐。战争准备足足进行了三年。今年三月辽国宣布议和,开封便启动了灭唐的军事行动。就在本月初十,赵匡胤亲登汴水河堤,发战舰东下。灭唐之战的大幕正式拉开。这场战争打了一年多,开宝八年(975年)十一月金陵城破,李煜奉表出降。从现在开始的一年,南方战火熊熊,北方则聘使往来于道。宋人实现了安定后方的战略大计,等于增加了一支数万人的驻守河北边防的军队。孙全兴因此一役而飞黄腾达,差遣没变,仍然是雄州知州,而本官则从原来正七品的内园使升为从五品的兰州团练使。马仲甫也得到了丰厚的抚恤和封赏。而雄州的地位更从此进一步提升。一个没有真正的属地,只有区区一座围城的州治成为河北边界对付辽国的政治军事中心。

宋立国以来,除了因为北汉而打的几仗之外,和辽国没有发生正面冲突。所以两国之间不需要缔结和约,只是要恢复正常的睦邻友好往来,便是议和的目标。关于是哪方最先提出议和动议,两国各有不同说法,都是想将对手说成主动求和。但是无论如何由宋国首先派出使团入辽,表现了南朝对和平的更高热情。现在这第一个破冰之旅的使团正在抓紧进行筹备。朝廷苦于选择合适的使者人选。此次出使不比宋朝的使者耀武扬威地前往其他诸国,是开天辟地第一次代表泱泱中央大国的宋国皇帝,去见天下第一强国的辽国皇帝,正使的地位高了显得过于谦卑低了又有失礼仪。耶律昌术加了侍中头衔,宋使即使不加宰执荣衔也要差不多才行。此人言谈举止要显示上邦大国礼乐文教的赫赫威严,又要表现足够的和平诚意。最重要的还得有胆量,深入蛮夷膻腥之地,简直就是入了虎穴狼潭,胆小的恐怕到时候都会吓得尿了裤子。出使成功肯定会立大功受重赏,如果失了国体,即使回得来也得大加罪责。

如何挑选使者和他的团队是朝廷的事,而在这之前雄州还有大量的准备工作要做。韩举此行一个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提前落实一切接待程序和衣食住行。辽帝接见宋使的地方如果是在南京就简单了,但偏偏不是在南京而是在千里之外的上京。

契丹皇廷在南京盘桓将近两年,安排好备战和议和的诸事之后,今年夏天已经北巡。秋天在坤仪州的平地松林猎鹿,冬天就要回到上京的山窝里坐冬。皇廷春水秋山议夏坐冬,就是利用无猎可打的冬季与朝中王公亲贵文武百官们集议军国大事。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才有闲暇接见各部首领和各国使臣。就像寒冷地方平民百姓的“猫冬”。冬季尾声的新年伊始还有契丹人最隆重的冰钓猎鹅大战,皇帝喜欢邀请客人们一起观览这一壮丽的场面,展示大辽雄伟的地理山川和豪华的万人游戏。就像宋人以礼乐文教诗词歌赋为骄傲一样。

使团必须在最冷季节的冰天雪地里千里跋涉将近一个月,对于第一次来到朔北的南人来说是一个严峻的考验。为了不至于让使者一路上战战兢兢,以至出丑或遇到不测,韩举必须先行周密筹措一番。不需要实地走一趟上京,但是要在南京做一番妥善准备,了解尽量多的路途情况,将南京这第一站的接待和进入白雪荒原前的准备做好。

“老板又换大船了,想必生意越来越好啊。”

“可不是,南北两朝讲和了,最得实惠的就是我们这两属地人。不用担心哪天当兵的冲过来,也不会加捐加税。两边榷场一开,渡船忙不过来啊。原来都是些人和小件货物过河。现在可不得了了,光是活羊就快把那条桥占满了。”

想起那白沟到新城的唯一一座桥上熙来攘往,人吼羊咩的乱哄哄景象,客人摇头发笑。

“这条船是新买的?去年那条呢?”他还记得去年老大说买船欠了一大笔债,要是又买一条更大的,老大的魄力可是足以令人佩服。

“那边不就是那条船,如今归儿子管。这条是租的,除了租金和雇人,赚不了多少。债还没有还完呢,哪里敢再买船。谁知道什么时候又打起来了呢,我们小家小户的可担不起这么大风险。

“成圭,你有没有去过上京?”官员叫着一名随从的名字问道。

这个叫做王成圭的年轻人是船老大的同乡涿州归义县人,都是两属地上的两属人。按照朝廷规定,雄州衙门不能雇佣这种身份的人做府中吏役,因为这些人既是宋人,又是辽人,其中有很多是专职或者兼职的契丹奸细。可是法令很难严格执行。雄州属下仅有的两县之地都是两属地,人手不够时难免要用当地人。毕竟当地有数万人口,有不少能干的人才。更何况雄州也需要在本地人中发展自己的奸细网呢。

“没有去过,小人连南京城都没有逛过。我爹也没有走出过那座山。这次沾参军的光,也可以到南京看一看。听说山那边地广天空,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色。”王成圭手指北方隐隐约约一道大山峰峦的边沿。

年轻官员眯起眼睛向北瞭望。从脚下到那座延绵不断的大山,中间三百里平川就是古代的幽燕之地。别瞧现在这里一片和平景象,韩举知道它却一定是下一次战争的战场。这片土地在宋朝建国二十多年前就不再属于中原政权。但开国十四年来,宋人一天也没有忘记过它和那座山峰之上两千多年前留下来的长城。作为宋朝的官员和边臣,他知道皇帝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把国界推到山峰之上,让长城成为宋国的边界。皇帝口口声声要拯救陷于寇虏的百姓,可是他看看船老大、王成圭,他们难道也盼望归属于宋国吗?好像只看到他们渴望和平。韩举是河北真定人,他的家乡一直属于中原。百年多来祖辈经历了六个朝代的战争更迭,现在活下来的人都是战火余生。他希望宋国稳固强盛,不要再像前几个短命的朝代,存在一二十年就在战火烽烟中被替换。希望自己能在一个天长地久的和平年代出人头地升官发财。可是他知道雄才大略的皇帝和很多渴望立不世之功封妻荫子的大小官员并不是这样想的。

转眼船已靠岸,眼前的码头和去年相比又多了好几条栈道。岸边找活干的人更多了,但是全都忙得脚不沾地,不像去年一堆堆眼巴巴地等着找活干。岸上一座凉棚下坐着个穿辽国官服的人。十几个护卫随从站在身边,正向着他们张望。旁边树上拴着一二十匹契丹马。见到他们下船,两个随从快步走过来问道:

“是雄州来的韩参军吗?我们刘押衙奉刺史之命前来迎接。”

韩举下了船,两人在凉棚到栈桥之间恰好一半的距离站住,彼此相见行礼。寒暄过后刘押衙就准备启程前往涿州。韩举客客气气地说道:

“本人想顺路先去新城榷场参观一下,看看如今这里的贸易情形。今晚赶到涿州驿馆,明天开始商议使团接待的一应事宜。不知押衙以为如何。”

到涿州州城不过四十里,骑马一个多时辰可到。头顶上的太阳还没有升到中天,韩举可以有半天时间留在新城,做一些他需要做的事情。

“嗯,本人陪同参军一同前去吧。”刘押衙好像有些意外,想了一下说道。他是有责任将来使一直护送到涿州驿馆的。

“多谢好意,本人就是随便看看,不敢劳动押衙大驾。”

“那好,留下几个护卫随同参军同去新城,本人在涿州驿馆等着今晚给参军置酒接风。”

参观榷场是一个藉口,但也的确是韩举此行的一个任务。南北议和,开关通榷是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也是战争之外两国的最大利益所在。南北风土地理的巨大差异使得两地物产各异,相互的贸易成为有利可图的巨大生意。靠了这个贸易,两国都可以获得急缺的物品,边关两地的官府从中获取丰厚的税收,百姓依靠商旅往来经营生计生活变得富裕,商人们更是得到暴利。

刚刚开关不到半年,不算暗中进行的违禁走私,单是大宗合法的贸易就有数十万的羊牛、大批的皮毛、颗盐北货南运;成百上千车船的茶叶丝麻、瓷器漆器、牙角香料川流不息地由南流向北。新城和雄州的榷场都是在过去民间自发贸易的场地基础上建立的,官方榷场的主要任务是杜绝走私、堵塞漏税,那是一个既繁巨又肥厚的差事。宋国沿边还有定州、霸州等好几处榷场,辽国的榷场除了南京的新城、易州等,还有在云中的与北汉贸易的榷场,不过雄州和新城的是规模最大的之一。

韩举和随从在四名辽国护卫的陪同下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来到了新城榷场。这里比起去年来好像变成了一个暴发户。场子扩大了一倍,在旁边又新开了差不多大的另一个场子。还是一圈商铺,前店后仓,家家面向中央,中央广场停车卸货。只是广场上挤得快要水泄不通,连空着的拴马桩很难找到。各家商铺的门脸都粉刷一新,挂起鲜艳的大字招牌。招牌下人头攒动,声音鼎沸。

从层层叠叠的招牌中好不容易辨认出老义兴的字号。将马交给王成圭,让他和护卫们一起去找地方栓上,韩参军自己穿过人群走了进去。熟悉的铺面没有扩大,但内外装饰焕然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