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捺钵王朝之辽景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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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翠华西楼

初夏的南京城中柳绿花红,燕雀啁啾。华灯初上的傍晚,这座古城的一部分刚刚苏醒。和辽国的上京、东京相比,南京才算得上是一座不夜城。

南京城周围三十六里,是辽国目前三个京都中面积最大的一座。超过了契丹人的起家之地上京,它幅员二十七里;也超过了渤海旧地的东京,它的方圆为三十里。南京在千年前的春秋时期就是燕国的都城,千百年来无数朝代诸多强藩都将这里作为都城和重镇,不断翻修加固增荣繁饰,使它变成了一座根基深厚、繁荣多姿的大都市。

南京是一座长宽各九里的方城。这片古燕之壤地势平坦,北方人又素喜阔大方正的格局,所以南京城修建得平均方正。除了东南角一座水门,南京的四面城墙上开启八座城门。四条通衢大道通往八门,将城市划成一个大大的井字。两条贯通南北的大道各宽两百步,东边一条从东南城门开阳门直通东北城门拱辰门。西边一条从西南丹凤门通往西北通天门。两条横穿东西的大街,南边的一条由迎春门达显西门。北边一条从东安门直贯清晋门。皇城大内在井字的西南角占据方圆五里的一隅,截断了西边从丹凤门到通天门的通衢和迎春门到显西门的大街。城市的东南官衙森严寺庙林立,还有主要供官府使用的花园广场。南京市民生活的区域集中在城北。这里有二十六座房屋店铺林立的街坊。

唐代乡镇以四户为邻,五邻为保,百户为里,五里为乡。街坊应该来源于这中间的“里”。南京的街坊正好大约各边一里半,周围六里见方。各坊均有门,坊中又有胡同巷道。各个街坊中既有高门大户的峥嵘殿阁,也有平民小家的低矮平房,还有三街六市七行八作的店铺分布其间。

最繁华热闹的商业区集中在东北一带,以拱辰大道和安东大街交叉的十字路口为中心。这里店堂酒楼、歌舞台榭栉次鳞比。各个街坊巷口都是丹楹绣柱的高大牌楼。街坊里面有民居,也有不少酒肆店铺和花街柳巷,其中一条柳荫坊是最有名的花楼聚集区。

十字路口的东南角有一间名贯南京的豪华酒楼,叫做翠华楼。两座三层高楼,连廊相接。门前灯火辉煌,楼上红袖招招。但上楼用餐的都是些寻常宾客。招待尊贵客人的厅堂都在幽静的后院里。穿过曲径通幽的重重院落,花树掩映、廊庑错落之中一间间小厅各自独立,吊窗花竹,各垂帘幙。比起外面高楼上的喧闹显得格外优雅僻静,是私会密语的最好地方。

在其中一间僻静雅致的小厅里,两个华服男子相对而坐。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年轻人身穿玄色金丝窄袖缎袍,腰上系一条价值千金的犀角玉带,髡发光头,一顶额前缀着蚕豆大东珠的纱帽扣在旁边的帽筒顶端。另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身穿大袖宽袍,腰系丝带,用细绢幅巾束着花白的头发。

年轻的一位站起身恭恭敬敬鞠躬到地,双手抱拳作揖,嬉皮笑脸地说道:

“秦王兄,请受小王一拜,给您赔罪了。以往多有冒犯,都是小王年轻气盛不懂事,您大人大量,一定不要记挂在心。”这是宋王耶律喜隐在和秦王高勋说话。

二年多前在朝堂之上,喜隐和高勋为了北院枢密使人选的事恶语相向,差一点大打出手。

“算了,算了,过去的事,不提了。”高勋皱着眉头挥挥手。他既然答应了喜隐的邀宴,就已经打算不再计较这件事。利益重于义气,这两个人在这一点上都有共同之处。何况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罨撒葛已经死了,喜隐失去了同道,高勋也和韩匡嗣闹翻。

“宋王兄,无事献殷勤,必有所图。说吧,你找老夫有什么事。”两人一笑泯恩仇,寒暄了一番。在桌子两旁坐定之后,高勋半开玩笑说道。

“秦王兄,好不容易来了南京,当然要进城来逛逛,怎么叫无事献殷勤呢。您别瞧朝堂上一站一大片王公大臣,小王真正佩服的只有秦王兄您一个。就想和您多亲近亲近。今天全当赔罪,要让您喝个过瘾,玩儿个痛快。”喜隐说得手舞足蹈。

边说着话酒菜就边端了上来,直径半丈大的紫檀圆桌上不一会儿就摆得满满当当。喜隐为了说话方便让跑堂的把凉菜热菜果子点心一次都端了上来。热菜下面都垫着温盘点着小火。酒要的是冷酒。桌上有个小铜铃铛,需要人时可以摇铃。

喜隐哈着腰隔着桌子往对面的碟子里夹菜,还舀了一勺汤。一边让菜一边啧啧说道:“秦王兄,您尝尝这翠华楼的菜,这才叫厨艺。这莲花鸭,香酥嫩脆;还有这旋炙猪肉,入口即化;还有这群仙羹,比起来,咱们的御厨房的汤只能算刷锅水。”

这家餐厅不但菜做得色香味俱全,而且用的是全套的纯银餐具。每人面前碗碟十来件,单是这一桌的餐具就得用银近百两。这种讲求精致的奢华是从南朝流传过来的风气。在契丹人中间竞奢炫富并不稍逊,但比的不是这些,而是海东青和骏马。

高勋河北世族出身,从小在开封长大,又任南京留守多年,对这些比耶律喜隐要熟悉得多,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上讲究起来,恐怕连这家的店老板都比不上。淡淡说道:

“这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些满足一时口腹之欲的雕虫小技。”

喜隐毫不在意他的冷淡,接着大献殷勤地说:“咱们先说话,待会儿再叫两个姑娘来弹琴唱曲。这里的女子也不比其他地方,色艺双绝,温柔似水。小王在旁边街坊里有个好去处,今晚就去那里歇着。反正走不了,好好消受一夜。”

高勋没有说话,就是默许了。既然答应了出来,就不可能连夜赶回去。钠钵营地所在的延芳淀距离南京城几十里,喝完酒听完曲怎么也得到半夜,再要迢迢路远地骑马回府,到了家天也该亮了。

延芳淀是南京东南方圆数百里的大水塘,钠钵营地分散在它的周围。最近处离城里也得五六十里。随扈的王公大臣们要是想来城里享受一番纸醉金迷的夜生活,只能中午起身傍晚到,玩乐一夜第二天上午返回。

“这里有两种上好的酒,这个叫做金华酒,甘洌爽口;这个叫做桃花露,柔和醇厚。都是店里最受欢迎的,真乃琼苏玉液。秦王爷您来哪种?这样,每样都倒上,您爱喝哪个喝哪个。”喜隐又开始倒酒。将两个透明琉璃瓶中装着的碧靛般清澈的液体倒进两个人面前的几只小玉杯中。自己挚起一只端在在手里,伸向着对面说道:

“来,秦王兄,您要是原谅小王就赏脸干一个。”

高勋拿起一只酒杯,在拇指和食指之间转了转,伸过去轻轻碰了一下,一仰脖喝了下去。夹了块鸭子佐酒,细细品味。

喜隐自己砸吧了一下嘴唇赞道:“好酒。”夹了一块鲜红透亮的烤肉送进嘴里,摇头晃脑地显出无比的享受。

高勋慢悠悠说道:“宋王兄的一番好意老夫领了。不过你请老夫来一定不会光是为了喝酒吧,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好。秦王兄,小王真的很佩服您。谁不知道最近您被韩老儿整了一回。丧军失地,损兵折将。不过小王佩服,您英雄断腕,居然没事。也算扳回一局,让韩老儿气得直倒气儿。”

“你说的是什么事,老夫听不懂。”高勋悠然自得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仰脖送了下去,又夹菜吃。

“秦王兄,在小王面前您就别遮掩了。这件事谁不知道。您可知道韩老儿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高勋反问。

“您肯定知道,姓韩的整您对他有什么好处,这是背后有人指使。”

“他现在当朝第一大红人谁能指使得了他!”

“得了,秦王,您心里清楚的很,当然是皇帝。”

高勋心里暗笑,他当然知道要是韩匡嗣想整他,一定背后有人支持,不过这个人不是皇帝。皇帝大智若愚心里一点也不糊涂。但是皇帝对他没有芥蒂,反而十分依赖。韩匡嗣背后的人不是别人而是皇后。他和这个女人之间有着杀父之仇。这一点双方心照不宣,只隔着一层没有捅破的窗户纸。他以前没有把这个如今才二十一岁的小女子放在眼里,可是现在却越来越觉得这个女人不寻常。不知道当初要是看到这一点他还敢不敢对萧思温下手。

好像看透了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喜隐纠正道:“噢,准确地说是皇后。皇帝只是保不住您或者不想保您而已。当然我说的不是现在。”

高勋心里一震,他没想到喜隐能够说出这样尖锐透彻的话。皇后苦于没有确实的证据治不了他。皇后现在治不了他不等于永远治不了他。一位皇后想要杀死的仇人,还能真的做不到吗?只不过对她来说现在的时机还不成熟。这一次抓走私,应该是一个信号,说明这个女人要动手了。他只是不知道这一次之后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准备还击,敌人会稍事休息还是会接连出招。他自己有什么办法能够在这个强大的敌人面前自保呢?

喜隐为什么提到这个事呢?他第一次觉得今晚没有白来。他很想知道喜隐想干什么。秦王说道:

“宋王到底想要说什么?你不会想为本王出头打抱不平吧。”

喜隐拿起酒瓶,目光幽幽闪烁,问道:“秦王兄喜欢哪种酒?小王爱这个烈性的金华酒,我看您好像也是同样?来,让小王再给您满上一杯。”

斟了酒,宋王又拿起自己的酒盅伸过来碰杯,高勋也将刚刚斟上的酒端起来,两只玉杯轻轻地碰了一下,各自都饮了。高勋半开玩笑似地说道:

“宋王兄有什么话就请直说了吧。今天这里只有你我二人,话传出去都可以不承认。宋王兄喜欢烈性的玩意,不是打算告诉我,你想要造反吧。”

喜隐哈哈大笑,说道:“还是秦王兄痛快。小王从来没有对这个窃取皇位的家伙心甘情愿俯首称臣。齐王死后封皇太弟,可我爹生前就是太祖爷亲封的皇太弟。皇位本来就应该是我爹的。世宗逆天抗命,强夺皇位,和我爹不共戴天。现在他的儿子又轼君篡权。这样的皇帝叫我怎么能认。”

终于来了。高勋想。这个从来不知道安分守己为何物的皇孙又开始不安生了。穆宗朝他因谋反三进三出监牢,本朝因谋反已被禁锢一次,仍然没有断了当皇帝的梦想。这才是真正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罨撒葛死了,他缺少同谋了,这次找上了自己。可是他并不打算一口拒绝。如果说谋反是喜隐的痼疾的话,那对他高勋来说也许就是救命稻草。他不能坐以待毙等着别人来整死自己。

他看着对面那张因酒精和激动而发红的脸,心里又不禁觉得滑稽可笑。在他眼里,喜隐就是一个不自量力的野心狼。而他也知道,在这个皇孙眼中自己不过是个人格卑劣的家奴。两个人明明相互鄙视甚至仇视,却要坐在一起商议最机密的谋逆大事。

高勋盯着对面年轻的脸道:“那宋王打算怎么做?为什么找上老夫呢?”

“秦王现在是砧板上的肉,早晚被人吃掉。与其等死,不如我们联手,来个娘的一个绝地反击!”

“如何反击?”连心黑手辣的高勋都被这番话惊得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促使朝廷对宋国开战。宋国野心勃勃,声称要扫平六合,一统天下。现在朝廷正在商议对策。我们提出趁宋国正在南征无暇北顾,正是教训它一下的最好时机。现在满朝武将够资格领兵出战的秦王是第一人。本王联合王公大臣鼎力挺您做主帅。小王自任监军。咱们把军队拉出去,也他妈来一个黄袍加身!郭威做了,赵匡胤做了,本王如何做不得!等本王登基,我把山前山后的幽云十六州都划给秦王您做酬劳。做他妈什么鸟秦王,您还是响当当的北平王!”